县城桥底藏尸案出轨的妻子,被囚禁的情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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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老金或徐浪分享自己喜欢的好故事

让你在娱乐的同时,获得超越人生经历的体验

大家好,又到周六,我是金醉,今晚分享一个悬疑故事。

从前的说书人有句话,叫「无巧不成书」,一旦撂出这句,就是给你提个醒,今天这段书里有奇事儿。

同时,也是给自己先找个解释:看官,我这故事讲出来,您可别不信。

比如,前年湖南有件事,丈夫假死骗保,妻子携儿女溺亡。这是真的,新闻报了。

再如,大前年山东有件事,一男子驾车撞人逃逸,次日发现死者是父亲。也是真的,新闻有报。

很多年前,我看过一部「无巧不成书」的电影,科恩兄弟年拍的《冰血暴》。这片我很喜欢。办公室里一直挂着张海报。

平时挂得太高,拍照不好看,这张照片是大魔举着海报拍的。年,一个心怀创业梦的小职员,找他岳父借钱,岳父不愿意。这小子突发奇想,雇了俩人绑架自己老婆,打算敲诈岳父。结果,绑匪太笨,失手打死个警察,还把去赎票的岳父干掉了。再之后的发展更荒诞,我就不剧透了。总之,那一大笔赎金最终谁也没拿到,被埋在某个地方,成了无迹可寻的宝藏。这部电影的开场字幕很经典:Thisisatruestory。影片上映之后,获得了七项奥斯卡奖提名,并获得最佳原创剧本和最佳女主角两项大奖,一下在全世界都火了。这使得很多人对这个字幕信以为真,以为真有这么一笔宝藏。直到后来的一个脱口秀节目上,科恩兄弟才说这个字幕和故事一样,都是虚构的。很多年后,年11月的一天,明尼苏达州的法戈市,也就是《冰血暴》的发生地,发生了令人震惊的事情,一个日本女孩误以为电影里的宝藏真的存在,便前去寻找,结果死在了底特律湖。英国《每日电讯报》网站年12月的报道接着,这个故事越传越广,成为一则「都市传说」:有人把假宝藏当真,而付出了生命。真实情况并非如此。年11月,确实有个日本女孩死在了法戈市底特律湖,但她是为感情自杀,和《冰血暴》里虚构的宝藏无关。这则都市传说形成,完全是媒体和人们以讹传讹的结果。相比平平无奇毫无意外的日常,人们更期待看到日常中的悬疑,更期待悬疑背后是荒诞的意外。后来,还有导演根据这则都市传说拍了电影《宝藏猎人久美子》,片头就是《冰血暴》的录像带画面。有时候,日常生活会变得像迷案,每个人都像自己生活的侦探。这是因为,没人能看到事情的全貌,永远只能盲人摸象。哪怕真的把大象摸了个遍,也依然难把所有的事情琢磨明白。就算是同一件事,不同人的感受也天壤地别,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有人觉得是夏天,有人觉得是冬天。今晚的故事,重点就在于这种「日常的悬疑」。故事里每个人,都闯进了自己织下的网,每个人都是侦探。跟他们比起来,我们作为读者,就很幸运,可以掌握更全面的信息,逐步揭开悬念。故事有点长,分为5个段落——①夏日:密会与跟踪②冬雪:相机与老枪③秋风:人民币与高跟鞋④春雨:屠宰与营救⑤闰月:可有可无的结尾需要提醒的是,故事里的四个季节,或许并非真实的季节,而是每个人心里的感受。不知道你会在读到哪个季节的时候,猜出真相。看完故事可以留言告诉我。四人捕象魏市宁夏日:密会与跟踪分厂有四个,图书馆只有一个。93年建馆选址,四厂拆了自家车棚,又邻近把操场割下一半,终于腾出一块儿宽敞的地界,这才剜肉似的把馆址争取过来。无非一栋存书的小楼,也不知争来何用,总之事事不能落后,争强好胜向来是四厂冠以自命的作风。事情定了,全厂热闹一回,两百多人露天而坐,长凳圆桌,耗尽十几席菜,马上又空虚了。随后就是无休止的堆砖砌瓦,兜满了建材的卡车来来往往,蹭掉了榆树皮,碾坏了红砖路,没轧死过人已然值得庆幸。敲敲打打一年多,那大象似的建筑就缓缓站立起来,有模有样矗在四厂,不肯走了。玩具厂里建图书馆,听来新鲜里透露着荒唐,好似不能长久的样子。事实也确乎如此,开馆不久便摔了这破罐儿。问题是出在了管理不善上,进出的都算自己人,偷书的事渐渐习惯了,借了不还的也犯不着撕破脸皮,而终于有人整车拉着盖有“四厂借阅”戳子的书到中学门口摆了摊儿论斤卖。年代初某单位图书室一本书的借阅登记表及归还期限表,显示只有一个人借过。这大象就似叫人掏了肚子,空站着发愣,大门带小门三张嘴都敞着,却再没咬进来几号人。其实有它没它,四厂的日子都照常过,只是瞧见站在雨里挨淋的自行车,就有些怀念往日那排车棚子。日子挨到96年,这大象冷不丁又火了一把。四月过半,两波人先后闯进四厂,朝着这小楼聚集,不少人鼻梁上都架着镜片,举着猪鼻子似的相机叫大厅里打川牌的四个老厂工先躲躲,随后就是一阵猛拍,晃着胳膊肘在硬皮小本子上写写划划。尽了兴也就先后离去,留下一个“要推倒这小楼”的谣言教人惴惴不安,喜忧相织。不过个把月,就传来了获奖的消息。——听闻拿的是个国家级的图书馆建筑奖。授奖辞自然都是术语,玩具厂里几人能懂?大意是说这头砖瓦大象的设计有股子生猛劲儿,完美融合了四种建筑风格,中西交融,过渡巧妙,有种浑然天成之奇美——经由几张嘴嚼过的话,就变成了“这小楼从各处瞧起来都不一样”的俗言,也算浅显有理。于是再瞧起来,这遭嫌的小楼就增添了许多神秘和自信。证书发下来装裱一番,当天就上了展柜。省里市里都有表示,厂里总部也下达指令,赏赐似的把它修缮一遍,各屋吊上几翅风扇,粉了墙脸,再挂一面黑板,换了硬木桌椅——唯独没有再进新书,倒是增设了一道“国营象州市第一、二、三、四玩具厂历史文化长廊”。似有先装修一番,再伺机发挥其价值之意。果然没过整月,靠东门的几间就率先租赁出去,开成了家付费电话亭,铝皮壳子的电话机绕墙挂了一圈,中间的空地摆了四张八仙桌,兼卖小食茶水。王存就是在这里给果儿打的电话。单手罩着嘴,确保字字都进了话筒上那蚁穴似小窟窿。地点约在了城北的“红旗”旅店,王存家住城南四厂家属院,城北不常去,地方陌生,也就没人认得自己。挂了电话出一手汗,求这闷热的天气快些下场雨,前后半月也没求来一片像样的云,王存就要暗骂:本事这么大,那就热过四十度瞧瞧。——竟然灵了,没过几天,就见报纸上说印度那边热死了不少信佛的老头子。当年结婚,仿佛只因冬天雪大,小辛帮他掖了几下围巾。两个月前碰到果儿,也是走了段闷热的夜路,偏是她给递来了一杯冰饮。那杯凉物通体泛蓝,杯沿上抹了盐巴粒,还骑着片柠檬,端手里一股子鸡蛋腥。这号人和酒都是他第一回品尝,即刻就上了瘾。也是难怪,小辛身上没有的,果儿身上都有,而且大都生得放肆:细而长的脚脖子不满一握,光这一点就已摄尽王存心魄,更别提那舞狮子一般懒洋洋的眼睛,常有舌尖出没的唇齿,凹凸激烈的腰臀——尤其胸口的那粒青痣,每次把果儿翻倒在床,它就活泛起来,蝌蚪一般在慌乱中四下闪游。往日都是王存订好了房间,在门口搠上半天,方能等到她那叫人心潮澎湃的身影突然出现。九十年代某城市小旅馆外。这次不同,果儿竟先到了,房间也已订好,从街口到床畔一路无话,坐下来肩头挨上肩头,手指探进她的指缝,也没了章鱼须子似的热烈回应。试着再次凑近,手还没挨上,果儿的膝盖就先躲了。以为她是例行娇嗔,等强行摸到腰间的手也被拽下、推回到规矩的位置,王存这才觉出反常。正想问,就听声音从她鼻子下边跑出来:“这次不行……”“怎么了?”“这次真不行,”绝然说完又犹豫了,“也不是完全不行——这次可以让你摸一摸。”说着把手背过去,掏进衬衫里,指头略动几下,前头紧绷的胸罩就松了,红艳艳一条从衬衫下摆扯出来,蛇一样带着体温盘卧枕边。王存也不多话,秉着默契,上手帮她脱衣服。花格子的半袖衬衫蜕下一半,剩下的三粒扣子说什么也不让解了。他恪守果儿定下的规则,收起多余的企图,只是把手伸进去,马上就摸到软绵绵一大片肉,杂拌着汗津津的一团湿热。“看你在这儿忙活半天,像是在案板上揉面。”果儿穿好衣服,指着自家胸口打趣两句。“果儿”这名字一听就假,有一回在北街“醉今宵”灌下两杯“莫吉托”,她红了半边脸,已经把真名搁上舌尖,眼下就要说出唇来,王存又不敢听了,赶紧夹一筷子菜递过去,要保持住萍水相逢的最后一点疏离。一直都提防着,怕太熟,这次不让亲近了,马上又觉得陌生,才发现认识两个月又如何,自己压根不能懂她。猜不透了,陌生就像一面墙携着影子压过来。都没了话,任凭钟表的秒针在墙上兜圈,咔嚓咔嚓的,听久了,脑子里无端上演军靴踩上砖地的场面。果儿突然发问了:“你送我回去?”分明的一句问,竟能咂摸出命令的口吻,似乎容不得商量。“又赶这个时间点儿?”“不想送就直接说,别绕弯子。”“没说不想送,跟上次一样,等我打个电话。”摸上分机电话,号码熟烂在心里,却拨得极慢。这通电话很有必要,果儿的房子租在城西,小辛的单位虎踞城中,从“红旗”旅店走过去,有段儿交叠的路无论如何也不能全部绕开,赶在下班时段,自要防着与她碰上。半月前,王存送过果儿一回,也是要走这段险路,那算一次酒后的即兴冒险,一路上都战战兢兢,直送到住处,心才不捶肋骨。那次果儿没让王存上楼,还记得她咯咯哒哒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楼道里,随后即是断断续续一片蝉鸣。小区里树没人高,蝉都栖进了砖缝里。十数年前在南郊的果园里挖蝉猴,同行的四舅告诉王存,树上开腔的蝉都发着情,是在求偶。从此每到酷暑,交叠错落的蝉鸣听进王存耳朵里,就自发翻译成了一声声不知羞耻的“操我”。蝉猴是蝉面临蜕变的幼虫,黄褐色或淡红色,可食用。电话才响一通就有人接,那头的人刚把小辛唤来,这边的果儿就把手指戳进王存腋窝里,还没开始挠,就被他一巴掌打落。果儿抬起胳膊,看见腕子上西红柿似的一片红。王存“嗯”罢几声,挂了电话,眉眼里还带着未消的怒:“没事了,她加班,得忙到九点多,咱们走吧。”“你先出去等着,这次我退房。”从走廊到大厅,一路上都皱着眉,分明觉察到保洁跟前台都掩了嘴,不怀好意似的相互递送眼神。出门前对着梳妆镜简单确认过,扣子没扣错,脸上也没口红印儿,搞不懂是哪里出了丑。前脚跨出大门,后脚还没离地,就听到一声声交叠的笑,像钢丝球刮在心上。果儿完事出来,没走几步也定在原地,朝着王存脐下一指,话里掺着放肆的笑:“你就这么支棱着它,展览了一路?”低头果然看到一小顶帐篷——怪不得一路上都感觉浑身紧绷绷的,胀得慌。王存哎呦一声,蹲地上不再动弹,等着它一点点消下去。象州城小,出租车尚未时兴,旦逢聚餐喝酒,打车来的常被轮番取笑。出了“红旗”旅店,果儿的笑还在收尾,王存起身招手,路对面一辆出租车调了头,走一道弧线停靠过来。王存拉开后车门,示意果儿上去。果儿摇着头执意不进:“地上走吧,不远。有事儿跟你说,车里不方便。”“上次就说有事儿,结果一路没话。你到底——”话到一半,被她尖锐的目光拦腰截断,跌回喉咙深处。司机干瘦,穿着松垮的红背心,像一扇排骨摆在驾驶座上,攥着档杆回头笑:“你们说话我开车,放心,保证一个字儿都不偷听。”果儿推开王存,把车门碰上,示意他走:“保证一个字儿都不听?刚才那句就没跟你说,你瞎接什么?”晓得她的决绝,车就开走了。两个人沿着树荫走路,躲开熨斗似的散碎阳光,一前一后不忘拌嘴。果儿说自己血糖低,所有带篷顶的车一律不上,不然挨到下车,准要呕出一滩彩虹在地上。王存说你晕的不是车篷,是汽油味儿。果儿没有理他,最烦男人搞伪科普,装得跟个老师似的。王存又出主意:咱打个脚蹬的三轮车,没味儿,不晒。也撞不上熟人——果儿接他一句。王存挑了嘴角子窘笑,突然摆手,手摆得迟,远处一辆三轮车似乎没瞧见,兀自折进一道胡同里。不过片刻,先是车屁股后是车头,那三轮儿又小心翼翼从胡同里倒车出来果儿还有反对之意,尚未开口,又笑了:“哎——这不像你呀!”“什么意思,什么叫不像我?”王存不懂。“你这人向来不拿主意,都是顺着别人。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儿?”王存皱了眉,似有极细的针尖儿绕过肋骨缝,猛的叮在心上,一丝隐痛散开。“热,闷得慌,不想走路。”话接得没来由,声音也颓。果儿就顺了他的意,不多强辩。蹬三轮车的是个男孩儿,正值毛糙的年纪,车踩得紧,风风火火闯过来,急刹声掐人耳蜗深处。爽快谈定价格,就先后上了车。年代浙江某县城的人力三轮车。车蓬有两道花格子布帘,穿在生锈的铁丝上,王存要拉上,果儿又执意拉开。他刚唰唰两声拉上,她又唰唰两声拽开,也算有来有往。只是越拉力道越蛮,铁锈直往下落,没几回合,就听那男孩儿在车头喊:“你俩玩我车帘子干嘛?”两道帘子都开着,王存却不再企图拉上。这人就是这般,不喜不悲的,什么都憋着,做那事儿也是全程不吭不响,如具行淫的死尸,瘆人。果儿瞧他可怜,像个被欺负了的小孩儿似的,心一软就主动拉上王存那边的一半帘子,把他挡住,赐他安全。驰行的车蓬挂着半边帘子,光线不够,朝里望就像一窟山洞,黑魆魆探不见底。果儿这个鲜亮的女人端坐着,亮得像尊瓷菩萨,弯着一边嘴角随车摇晃。车到小辛单位附近,王存探了头朝外张望。“瞧你那二百五的样儿!”果儿心想,到底没说出来,把话换成正事儿:“我就不该跟你好上——”从那通电话到“红旗”旅社,好几回都张不开嘴,如今该说的话总算起了个头。“停这儿!”车过“三松巷口站”,王存猛的一声喊。又是掐耳蜗的一声急刹,他跳下车去,跑到车头,掏出五块钱的一团纸票子,展了展递过去。“你拉她接着走,我先从这儿下了。”“你发什么臆症?”果儿不懂了,拽开帘子冲着车头一声呵斥。王存绕回来,把脸凑上去:“叫你先走!”莫名的就急了,四个字儿统统咬碎在牙关。“神经病吧!”果儿拉了帘子,三轮儿载她红着脸离开,像载着团火苗儿。闭合的两道帘子晃得愉快,王存想起装着新娘的花轿,太不合时宜。耳朵尚能回响方才电话里的语气,起高回低的调子也都保存得新鲜完整,小辛那清清楚楚的两句话,王存没理由听错。——断然说出要忙到九点,这才七点,她人却在街上。细看几眼又不对劲,小辛正跟个男人走得一前一后,互不相识的样子,嘴里分明又说着话。看清了,走在前头的那人是许力,看清了就不懂了。许力与自己可称多年老友,真是够老:都在88年分配过来,前后脚不差一个月,在一厂干罢两年半,四厂挂了牌,两人一同调去,没几年都升了职。王存现是装配组长,许力已是车间主任,高王存三四级的样子。不单在玩具厂,许力万事多走王存一步,分房早四年,结婚早两年……诸如此类,回想起来,一只只脚踩上头顶。好不容易跟上步伐,许力又宣布买了辆捷达,只是提车当口蹭上商铺门前的泡桐树,落下满地黄叶,只得返店回修。搁王存心里的那杆秤上,许力称不出真本事,全靠一根嗓管子连着两片嘴唇搬弄车间琐事,平平常常出匹货,能叫他说进功劳簿,不过旁门左道而已。两人聊得来,每周约一回饭,你我交替请客,这方式许力吃了大亏,他老婆在二中教初三物理,常住教师宿舍,约饭从来不去,王存却频繁带着小辛来蹭吃,等于两副肠胃。许力并不介意,只是口齿不净,饭桌上说话无德,时常打击王存取乐,不出三五句定要带刀带刺,说得王存一无是处、三十多年白活一场。为此,小辛朝许力脸上泼过凉水、泼过大麦茶、泼过啤酒,一泼下去,他仅收敛几天,下次依旧我行我素。现在熟人扮路人,王存就觉得奇怪。在三轮儿上瞧见他二人,脑子自发悉数各类可能。联想太多带出怒气,就跳下三轮,果儿也不送了,贼一般跟在后头。两人穿透三条街,钻进那家“六块吃菜,十块吃肉”,一处深巷小馆。先后坐定,忽然变回熟人,对着菜单指指点点,利索要好东西。年代四川某地一个小饭店照片,门板上写着“家常便饭”。老板端来两碟小食,绿棒槌似的一瓶凉啤,又抽了两打烤串,韭菜、鸡中翅、羊眼、猪五花,大都是小辛偏爱的东西,撮成一折肉扇子,摆烤炉上未满一分钟,老远就听到油星子跳着响。说几句话,各自喝了两杯啤酒消暑,肉就烤好了,带铁盘端上来。刚啃几串,似乎吵了起来,小辛拍了桌子要起,许力按她肩膀,便又乖乖坐了回去。再吵几句,活虾似的一阵抽动,她就哭了起来,分不清是有事儿,还是给辣得。王存也在这家餐馆吃过一回,知道有一款鸡中翅辣人舌胃,闻着没味儿,咬一口满嘴烧火,止不住掉泪珠子。许力给小辛拭泪,第一回让她躲了,再拭一回她就配合,主动把脸递过去。巷口的王存捏了拳头,再没别的余地,只得闯进馆子大闹一番。走路要带响,来到两人跟前,先把肉串带铁盘掀翻在地,再把酒杯带瓶子扫下桌面,利用这个空档做番选择,考虑把第一个耳光赏赐给谁,谁都合适,谁都不合适。脑子里彩排两遍,脚却迈不开步,守在墙角,把手心攥得生疼。耳光到底赏给了自己,瞧不下去了,只是灰溜溜逃遁回家。“熟悉”无非是一种感觉,瞧不见摸不着,这个小套房好像不再属于王存,卧室也不能让他安心。日头走到正北也不入土,执着地悬着,把红光熨到他脸上。吊扇顾不得开,走回客厅,单对着镜子滋滋冒汗——“你跟许力有事儿?”不敢这么问,再措新辞。“你晚上跟许力吃的饭?”有些冒犯之意。“你今天是不是见过许力了?”别假装神秘,她最烦这套。“晚上加班了?”听来像句傻话。——就是这句了,就等她回来了。日头落下去,万家开了灯火。咯咯嗒嗒的鞋跟越来越近,一阵零碎的钥匙响,门就开了,小辛弯腰换拖鞋。“回来得这么晚?”适时问出来,措辞不比原定的聪明多少。“电话里不是说过加班了?——怎么不开灯呀?”挂好包,开了电灯,旋了吊扇,利索地把上衣脱得仅剩胸罩,走近皱了眉,“你在那儿木楞什么,有事儿?”“能有什么事儿?没有。”竟不敢说了。“那你黑咕隆咚杵着,傻不傻呀。”小辛俯下身来,鼻尖子要戳上王存颧骨,看了又看。“耳朵眼儿里怎么全是耳屎?”问一声,捏了王存左耳细瞅,“那么些大块儿,存金矿呀?快过来——”猛坐上沙发,整个人高高低低地晃,拍拍自己紧并的大腿,“靠这儿——我给你掏掏。”身体拉着魂儿倒下去,刚躺好,忽觉万事皆通,想着要不一切都算了。一声“别乱动”,挖耳勺蛇信子似得舔进来,阵阵酥麻。一夜无梦,像是当晚被整段截去。早起刷牙,肩上搭着毛巾,忽见满屋辉煌的晨光,把结网的墙角都照得亮堂。电话响了,王存挂着满嘴泡沫抢着去接,直觉是她,果然就是,那端的果儿语气带霜,“喂”也不“喂”,说一句就扣了“老时间,老地方,有事儿。”四厂接来一批出口货,四款玩具小车,组装完成后拧几下能成人形。年代的变形金刚玩具。蟑螂大小的零件共计三十多片,装配说明写满一本薄册子,蚂蚁似得小字满纸爬,看着怄气。外聘的厂工好些不识字,培训起来只能王存来念,期间叫个打暑假工的大学生纠了两次错别字,王存就扯他衣肩:“你文化高你来培训!来吧!”说着把册子拍他胸口,语气重,吓得那小孩儿好些天不敢与他对视。培训罢了试着开工,又赶上电力故障,装配传送带不转,风扇也停了,车间热得蒸人,平日跑来纳凉的野猫也不再进。王存建议去一厂求援,副厂长老李拧着脖子摇头。许力咬了牙,刚端出万事不求人的四厂精神,王存就会了意,知道这是又要逞强。“机器是死的,人是活的……”许力举证,谁不知道人是活的似的。“啥意思?人都蒸死了你就乐意了?”王存起身要走。“吵能解决问题?”老李砸了茶缸子,桌上砸出凹陷,缸子剥了瓷,“吵要是能解决问题,全厂别进车间,都来我这儿吵就好了嘛!”到底是要逞强。传送带不转,装配工人就得满车间跑。王存也帮着配货,才试半个钟头,男工就要脱衣服,女工嚷着不允,车间四处骂爹喊娘。王存挂一身汗珠子回去交涉,跟老李吵完了,又去找许力吵。“一厂不赶活儿,车间拉线都闲着,你就非要让咱们的人受这罪?”“找我没用,你找老李说去。”“你叫我找他,他叫我找你!你俩推太极,车间人热死了!”许力攥了眉心:“老王,你怎么搞的,今天这么躁?”“我就不能躁?”“能,躁吧,”许力划火柴点了根烟,也不吸,放烟灰缸上,“最近叫人勾了魂儿?——昨天一下班就找不见,你干嘛去了?”话里装着话,一听脑炉子里就烧火。“我干嘛去了?这话啥意思?”王存变了声,“你又干嘛去了?”嘴上说一半,心里喊一半,这毛病自己也恨,却是到死改不了。“行,不多问。”“别,你问!”话挺着腰说出来,心里直虚。都沉默了,烟头上细而直的一炷烟云,忽然一阵扭动,散了。风扇兀自转了起来,车间里一片欢呼,掰上闸刀,机器轰隆隆开始运作。王存跑回去指挥装配,不过十五分钟,一切都变得井井有条,男工卷过乳尖的上衣统一捋下来,还卷着剩下的一半儿,就晃着肚脐眼干活。抬手看表,还没干什么事,一点钟已然过了。王存跑去给果儿打电话,路上遥望一眼,从这儿看去,图书馆那小楼像座寺庙。拱形的小门儿,往上不过一米,俩漆红的圆窗子窥过来,俨然一张护法金刚的怒目脸。拨号等着,果儿接了“有事傍晚见面说吧。”“我六点过不去,”看罢手表再看墙上的挂钟,“临时接到一批货,忙完得八点了。”果儿哼一声:“直说吧,就是不想来。”“不是不想去,改明天行不行?”“你不来我不走,多晚我都等得了。”“你别闹。这是正事儿,车间停了半天电,我又刚跟厂里领导吵了个遍,这边不能再出岔子……”知晓对方挂了电话,还要兀自把话说尽。忙完已经过了八点,出了四厂,伸手摸到一片黑而热的夜。到了“红旗”旅店,悻悻走进去,见前台换了人,保洁还是原来那位,却不再记得王存。房号没变,他敲门进去,冲着果儿就是一通怨:“不让打我家座机,还打!你怎么回事儿?”“我还没急,你急什么?”果儿吵他一句,又扭了脸,冲着墙柔声说话,“早就想好了,要是旁人接的,我就直接挂电话——放心,不给你惹事儿。”瞧她说的似乎也是个办法,王存就有些后悔,不该进门儿就发火。叹一口气,一条胳膊缠她肩上:“你今天怎么了?就非要见我?”“一身汗咸味儿,别搂我……”果儿扭肩试图挣脱。王存不听,继续缠着:“说吧,有什么事儿?”“那我说了——”果儿冷了脸,似有几分忧虑,“你再给我一次钱。”自发撤下胳膊:“上周不是刚给过?这么快又要?”“最后一次了——不给也行,那跟我结婚。”“结婚?”从床畔弹起来,床单上自己坐过的地方两片潮印。果儿从包里掏出个本子,翻开了,打页间取出叠好的一张纸,展开是张信笺,医院的粉红抬头,正中间悬着潦草两行手写字。医院老信笺、信封。王存扫一眼,分辨出一个“孕”字直往眼珠上扎,脊梁骨过了道电,把视野看模糊了,不敢再朝纸上聚焦。“怕你不信,专门找医生开的证明,就是好说歹说科室也不给盖戳子,”说着眼圈红了,声音里带着怨,“昨天都说了不行,你还非要那个。”“不是——这事昨天你怎么不说?”脑子一点点炸开了。问了话,果儿也不回。听电视里唱罢一整首歌,时间正好,像是郑重考虑过,摇头说出句一开始就确定的话来:“结婚的事别再提了。”果儿仰了头,拿指肚子抹泪:“也行,那就还是给我钱,我自己处理。”“你怎么处理?”“这你别管。”“好吧,我不管,”竟有庆幸之感,“——你要多少?”果儿毅然抬了头:“五万。”“五万?”听罢嘴里一团腥苦,像是被谁喂了口铁锈。“给了我就走,咱俩压根没见过。”窗外闪过一辆车,打着远光灯,喇叭也按个不停。无端想到小辛坐上许力副驾的画面,再往后就不敢想了,先是胸口一阵悸痛,再看果儿,心猛跳着胀大,撑得呼吸都浅下来。“好,给你五万,”说出来自己都吓一跳,“只是得绕个弯,我跟你说个人,你去管他要。”“谁?”“叫许力。”“是谁?人家凭什么就要给,该你钱?”“该,”主意打定,突觉理直气壮,“我能给,他就能给。我该给你多少,他就该给我多少。”果儿竟答应下来,随后一阵恍悟似的笑,说王存这是出门玩火,扭脸发现自家庭院也被烧着。退了房,到街上找一处公用电话,拨到许力家里,听他在那头“喂”个没完,王存把话筒递给果儿,吩咐她端出早上的霜冷口气,只说一句就把“你跟赵辛的事儿,我愿意替你保密。”公用电话。次日开工,窃窃站在车间,支棱着耳朵捕捉一举一动。许力的身影极惹眼,隔着雪花玻璃变成一团光晕,在办公室里来回晃动,偶尔弯腰落下屁股,像个逗号栽到椅子上。昨晚的电话惹不起波澜,或许一切都是误会。王存正要专注回车间事务,那道永久紧闭的小窗竟开了,许力探出头来,视线扫到王存身上,定上去。“哎?老王,”胳膊也从窗口挤出来,手随便一招,“过来一下。”腿拽着身体走过去,开门满屋熏眼的浓烟,风扇摆在窗口往外抽气,烟灰缸里热热闹闹挤满一缸子烟蒂。“货都拉走了?”许力迎面问一句。“昨晚全验收了呀,你不是一块盯着呢吗?”“我盯了?——妈的,给忘了。”“那还有别的事儿吗?”“没了,”许力草写几笔字,马上又抬头,“对了老王,这两天我老接到些诈骗电话,真是什么谎都编得出来。前天那通,说我家小柒要交学费,让我把钱汇到哪儿哪儿去,要不是话机子里一股子南方口音,我差点就真信了——”顿了几秒,又问一句,“你家呢,接到过吗?”“应该没吧。”“没有就好,要是听到什么事儿了可千万别信,都净他妈胡扯。”“行。”王存要走。许力站起来:“昨天车间停电,作为装配组长,你处理得很好。下周开大会,我会跟领导提一下,这事必须得有实质性的奖励。”“都是我该做的,”王存转了脸,手摸上门把,“车间还有事儿……”“能有啥事儿,过来,”许力弯腰拍拍沙发凳,腾起一寸高的尘埃,“陪你哥坐会儿。”乖乖回头坐下来,对视半天,两张脸像两本书,正互相阅读。许力又点一根烟吸上,一抖烟灰,这才发现缸子里还躺着大半根:“咱俩一块这么长时间,从一厂到四厂,都是拉着手干活,你的功劳我最清楚,比我多,也比我大。问题是你这个人嘴片子笨,闷头干活不邀功,所以这些年下来,还是掉在基层。我一直寻思,不能总让老实人吃亏。你不用愁,以后我会多帮衬着——还有就是,我这个人莽撞,以前有什么事办得不妥,你也担待担待?”语气随意、自信,说罢抽了面巾,去擦冒汗的鼻梁。躲在额下的两炬目光打出来,烫进王存眼睛里,纹丝不动。短暂的沉默与对视,王存开了口:“你没什么办得不妥。”办公桌上的电话响得像道霹雳。见是生号,许力伸着手犹豫,到底是接了,喊似的一句开场白:“玩具四厂,你哪位?”那边不知说了什么,这边脸唰地变白,赶紧扣了电话,回头看向王存,脖颈扭得急,打响指似的一声脆响,眼球也晃得厉害。“怎么了?”“打错了,你回车间吧。”话挤着说出来。刚出办公室,身后电话又响了,发现自己的腿正打软。极恨这种品性,平日与小辛吵架,嘴还很硬,眼泪就抢着涌出来,搞得像自己败了阵在讨饶。回车间不过片刻,财务室电话就响了,隔着近百步的路,以往都听不见,今天隔世似的铃声挠进王存耳朵里。染指甲的财务小妮子翘着指头接听,像拈着朵花,才听两句就撂了话筒,也不挂断,搁下小染笔直接跑去许力办公室。两人没说几句,许力就自己冲出来,在车间纸箱上绊了一跤,操一声爹,踉踉跄跄跑进财务室,突然静得全厂屏了息。不过一分钟,王存颓然走出财务室,发狠的目光扫遍车间,似要找人来恨。其后半天都不得消停。电话先后响过四次,话机位置都不同,分别是在业务办公室、装配调度室、包装组和外联处,都是点名要找许力,诚心让他一趟趟兜圈子,跑给全厂来看。老式办公座机电话。许力也怪,跑去抢电话时风风火火,动静好似骑着战马,攥了话筒就没声了。厂工老许瞧进眼里,想不明白,嚼着宾郎嘟囔一句:“小半晌跑八回了,这是在忙啥大单子?”王存也渐宽心,电话每响一通,心头就卸下一块巨石。螺旋桨似的大风扇摇头晃脑,渐渐有些凉意从领口撩进前胸,汗在消。下了班,人陆续散尽,留下三个保洁厂工围成一圈杀西瓜,转着切下几刀,掰下三棱儿的一块儿红,抖着朝这边递。王存装没看见,跑到小楼电话厅给果儿打过去。刚“喂”一声,果儿就在那头疯笑一场,该说话时不言语,悬着时间,吊着胃口。“就知道是你,”越来越烦这笑声,聒噪、没分寸,王存斥她:“能要到钱就行,犯得着这么折腾许力,就非得让他出丑?”“你不懂,我这是叫他长长记性,也给你解解恨。”说罢又是一通笑,踩着鼻子就上了眉。“我谁也不恨,你也别这样。”“这事不该你管,”果儿的声音冷了,听来如一泉寒溪浇上脊背,“今天肯定有人要出丑,这人不该是他,本该是你,别忘了。”不搭这茬,开口又说一句当即后悔的话:“我思来想去,觉得五万有点多,三万就行。”那边哼一声:“听不懂话吗,这事轮不到你发慈悲。”面谈或许好说,王存提议:“要不我俩再见一回?”“傻逼。”那边挂了电话,这才知道交情断了,脑子里果儿那熟悉的形象瞬间拉远,变成刺目的黑白色,不晓得她是谁了——回想初见那晚,方觉得一开始就不对劲,凭什么她那杯酒就要端给自己?天生碰不得恶事,当晚辗转半夜。酸着眼皮睡了,梦里许力的声音从二指高的床底喊出来,叫着王存的名字。爬到床畔不敢往下看,惊醒后手脚被缚,胸口坐着个黑矮女人,背对自己,吓得再醒一次,这才跌回自家床上,看到侧躺的小辛,肩头起伏有序,打着睡猫似的散碎呼噜,终于镇定下来,轻攥上她的手。次日一早,红艳艳的一大束花躺进车间里,与墙头的几面锦旗同色,摆在传送带上极夺目。王存混在厂工里,隔着人缝往里瞅。一张对折的卡片纸躲在花枝间隙,劲笔写着“许力”二字,里面还有成段的话,却没人敢取出来细瞧。年代卖鲜花的市场。厂工们只是围看,互相递着眼神猜度。“挤成一团闹什么,不干活了?”赶早班的许力从正门骂一嗓子,闯过来撕开人群,见到那束花便迟疑下来。挪步走近了,再看到自己的名字,慌张取了卡片,捂在手里打开一缝,看也没看又啪地合上。“这是谁送来的?”疯嚷一声,吓得一圈人集体后退,齐刷刷低了头。许力转身走开几步,又猛退回来,把花束倒着拎起,进了办公室。花不能倒拿,一路走一路洒水,保洁不满地“嘿”一嗓子。不过几分钟,办公室电话又响起来,王存隔着雪花玻璃,看许力对着话筒嘀咕半天,似乎谈罢了,电话从容扣下。预感极准,如一场话剧谢了幕,四厂果然恢复安静,再没诈唬的电话打进来。中午起了细风,晒耷拉的树叶软趴趴晃着,像谁的手正抖擞着钱票子。四个野狗似的小孩儿把脑袋探进垃圾桶,扒出一束花来,一齐惊呼,各自抢着囫囵的花朵朝头发里插,往耳朵上架。满厂一朵朵的红,相互追着跑。一日无事,第二天下班晚,钥匙捅进锁眼,只稍一拧,就知道家门没锁。开门满屋耀目的光,吊扇转得似停未停,走廊里蜘蛛眼似的两排灯珠也瞪得大亮。小辛先到的家,洗过了头,卸罢了妆,穿着吊带睡衣蜷在沙发里。王存把灯一盏盏熄灭,把吊扇旋快一档,留下台灯跪在书桌上,打出一道喇叭状的黄,被桌面横着截断。小辛昨日例假,今天一身乏力,眼也睁不圆。王存刚要坐,她伸了手阻止,从那块沙发垫子下掏出一叠车票,搓开了,粉扑扑的四小张。火车没有直达,要倒一趟才到得了桂林,每人两张票,连坐,时间是定在了三天后。小辛脸上挂笑:“你请假比我容易,就没跟你商量。时间没问题吧?”“不是说不去桂林了吗?”从来不敢打包票:“我得到时候看看……”小辛低了头,说话只见蜡黄的鼻子在动:“四厂不是没你不行。”突然获得勇气:“放心……要是请不下来假,我就旷他三天工!”“你别让我笑……”小辛捂着肚子咽笑,起了身,“我躺一会去,小肚子难受,”人进了卧室,声音跑出来,“你跟我一块躺会儿吧。”还未答应或拒绝,电话就在墙上抢着响了。没接就知道是果儿,总猜最坏的可能,总能成真。话筒贴在脸上,烫,不知道该挂不挂。果儿在那头发声了:“别恼。最后一次了,帮我个小忙。”卧室门开着,像人间最大的耳朵眼儿,王存就把话砍得精简:“说。”“从你家阳台,能看到许力家后窗吗?”“能。”“你去看看。”“不用去,能看见。”命令似的吩咐下来:“你去看看!”自己也怀疑了,把话筒悬墙上,跑阳台随便扫一眼,又跑回来:“看了,能看到。”“那后窗台上摆了花没?”倒是没注意,只能再跑一趟,回来汇报:“摆了。”“几盆?”又跑一趟,喘着气:“两盆。”“成了。”“成了?”“花摆上窗,说明事儿成了。花摆了两瓶,说明今晚就能拿到钱。”“怎么拿?”“怎么拿是我的事。”忍不住多说一句:“拿了,你也算如意了,以后别再多事。”“你说了不算。”电话挂了,留他一人发愣,忽觉客厅里空空荡荡,小辛睡下了,整间卧室像是肉做的活物,打着小鼾,墙面似乎也有胸脯似的起伏。轻脚走动,带上门,熄了台灯,垂头坐到九点。屁股坐麻了,披上薄褂子上了阳台。许力家后窗亮着灯,两瓶花都在,凑得近,花朵微晃着,像俩小人儿正聊着什么——就那么几分钟里竟起了风。风越起越高,刮得满世界响歌,似乎在那一折折墙角、一片片瓦下都藏着几支乐队,视野所及的树都一下下磕着头,扬尘一绺绺扭着冲上四楼,路灯照亮大街,晃得像隔着一丈河水。不过一刻,许力那单元开了门,蟑螂模样的一辆车爬出去,过了小区西门,打着远光灯一路加速,朝南驶去了。这边单元门还敞着,咣当当捶着墙。风越来越凉,掩了卧室的动静。小辛揉着眼打呵欠,软绵绵走过来,贴上去。王存拢她入怀,触碰到一片片温暖的曲线。第二天照常进厂,见许力先到了,哼着歌在车间逛,迎面碰上老李,许力左右挪不开路,嘴里的曲儿也刹不下来。老李干脆站定,等他过去了,转了脸打趣:“你这是捡了钱了?”许力没搭理,倒是吓得王存脸色一白。再过两天,全都相安无事。两夜连作三次怪梦,极轻盈的身体从楼顶飞向另一幢屋顶,电线全都搭在白云之间,横竖交错,要躲着飞翔,累了便像燕子似得蹲电线上小憩,也算一种美梦,醒来感觉不能更好。为了顺利,就请了探亲假,果然马上批复下来。那天上午,王存收拾好行李,掏出来车票确认发车时间,随后敲着手表催小辛赶紧出发。年的一张火车票。她抱怨桂林阳光太毒,到门口正要换鞋,又丢了行李跑回去,俯身露出一抹后腰满屋子找偏光镜,光着脚把地板踩得咚咚响。人停了,脚步声还响着,像是谁正走在门上——敲门那么使劲,太没礼貌。王存丟下行李,毛毛躁躁跑去对付。猫眼外头一片藏青,开门是个陌生女人,新铰的短发,长裤长袖,牛皮腰带缠到肋下,肩上挎着个大黑皮包。“你叫王存?”“是。”女人低了头翻皮包,抽出一张身份证,轰隆隆递到眼前。“认识吗?”接过来细瞅,证件主人叫靳娜,一张黑白的大头像,满脸假意的笑。是果儿,又不太像。“怎么了?”心又悬起来。“人找不着了。”冬雪:相机与老枪跑象州定居近二十年,梦里的画面一直是混乱的。分明的满树绿叶,却敷着一层厚雪,叶底也没能放过;更别提一顷顷稻杆顶着刮杂的麦穗,针芒细而寒锐;结冰的海面晶莹一片,冰块硌上冰块,叠起来是一通通钝响,声如把一麻袋红薯倒进窑井;胖猪似的蔚蓝色海豚,从枕头大小的鱼缸里冒出头来,鼻尖竟挂了霜……一晃活过二十五岁,开始怕什么就梦什么。六岁那次出远门,一大早被拽出被窝,小肩膀耸着,腿肚子在晨雾里哆嗦,上车直开出两千多里,就这么成了象州人。进了梦总觉得还是旅行,还会回去——父亲肩上没挂多少行李呀。做几天梦便全验证了,也怪不得本地人说她畏冷。而在英子看来,象州城这冬天又算得上奇长,能冷过半年的样子,像是在针对自己。接案那晚的回忆也不清楚,想起那件米色的呢大衣搭在椅背上,就确定当天落了雪。所里就她一人枯坐,男警全被临市借去抓赌,本给她放了两天假,英子自己不允,偏要跑来值班。暖气烧不热,大厅配着泥火炉,提到桌腿边,脚并拢了往上凑。天一冷就猛喝开水,过了九点,正憋着尿,那女孩就半滑半跑闯进来,往大厅跺两脚雪,嘴里冒着热气,说都两天了,她姐没回一趟家,怕是要出事。“湖北人?”听口音极像。“襄樊南边一个镇上的。”“那么远?来象州串亲戚?”“念书,北边师范学院的。”“人是你亲姐?”那女孩猛点头。“也念书?”“她不念,算是来陪读的吧。”“往老家打过电话没?”“没打……不用打,她跟家里关系僵,不可能回去,”说着掉了泪,也不擦,“即便真要回去,也不可能不跟我说。”“你俩这几天吵过架吗?”“没,真吵架也都是过夜全忘。”“那还是吵过?”“没,没吵过。”“你姐办过暂住证没?”女孩儿低了头:“没吧,不知道。”“不是本地人,说是失踪还太早,”摘了笔帽,撕一张表递过去,“先登记一下,回去了该打的电话都别省,说不定就找着了——不会填的地方先空着,我跑趟卫生间,你等我会儿。”厕所修在大院里,水箱底挂着两锥冰溜子,一泡尿下去,刺进满鼻子腥骚,憋了气也挡不住恶心。尿完回来,人没了,登记表上写满整齐的字儿,住址栏的格子窄,字就越写越瘦。女孩儿叫靳小霞,常见的傻学生,失踪人名不好好填,就写了一对“姐”字儿。火炉奄奄一息,剩下几眼嫩红,拿钳子夹块煤球儿送过去,又舍不得添炉嘴里。时间不早,是该回家了。裹紧呢大衣,围巾从肩膀缠过耳稍,再戴上针织手套,这才敢出门。外头又开始落雪,推着大梁车到街边,不远处的公用电话亭里打了手电,隔着纷纷大雪,像盏纸糊的黄皮灯笼。果然,小霞人在话亭里,正冲着电话喊,一声高过一声。同是南方人,湖北话喊出来,英子一字不懂。女孩挂了电话,人蹲下去,呜呜咽咽哭起来。英子掏出烟盒,远远看着,打出黄豆似的火苗,燎了根烟送嘴里。那女孩又站起来,捏着个黑皮小簿子,抹两把泪继续拨号。英子也不走了,扶车站定,直看到小霞打完电话,手电没了光,这女孩儿就顶着满头雪在街上一路哭一路走。城西本来就小,按登记表上的地址找过去,不过十几分钟吧,就摸准了地方。不算偏僻的一个小区,进了大门再难找到一棵比人高的树,九栋六层小楼列成三排,码得齐整,其上一孔孔蜂窝似的黑窗,再落上均匀的雪,就像白瓷盘上的一块块冻豆腐。年代典型的低楼层楼房居民区。对上楼号,爬到五层,敲了门。小霞跑着来开,把英子当自己姐了,果见她一脸的惊喜三两秒变回低落。屋里的小霞拆了辫子,头发披在肩上,眼袋鼓着,鼻子也擤得泛红。报案时穿的那件外套挂在门后,雪该是忘了掸,在肩领化开成水。认出英子是谁,那女孩儿就有些无措,也忘了请人进屋,手没地方放,隔着层毛衣挠胳膊肘。“就穿那么点儿,你不冷?”自发进去,屋里有风窜来窜去,替她关了窗子,小霞傻望着自己,像是在等一句解释,“——我夜班值得多,不着急回家,顺路过来看看。”小霞瞅上西墙,挂钟走着,已经过了十点。“电话都打了?”“嗯。”“还是没找着人?”“肯定有事儿,”小霞一通摇头,“我姐从不这样,偶尔加白班,下午也会回家一趟。”“她上夜班?”挺不情愿在人家里抽烟,却还是毅然点上,主要是冷,“单位在哪儿?”“不知道,”又是摇头,“事儿细了,她就什么都不跟我说了。”“你们姐妹俩还真是……”一时琢磨不到词儿,省略了倒也准确。四下环视一番,客厅连着厨房,收拾得还算整齐,桌椅沙发都站在本该的位置,锅铲筷笼子也都老实挂着,“你俩一屋睡?”“没,她睡这屋,”小霞走到一扇门前,犹豫了,“她不让我进。”“这种时候了,你怎么还那么听话?”英子拧下把手,门确实没锁,就推开进去。开灯看到乱糟糟一片光景,内衣带着衣架躺在床上,垃圾桶里斜丟着一桶泡面,几团废纸,倒是没味儿。枕边躺着烟灰缸,几个烟头撅着屁股扎在里头。衣柜开了一扇,没洗的衣服堆满一个收纳盒,鞋子横横竖竖东倒西歪,离得最近的都不是原配的一双。手躲开烟灰缸挪一挪枕头,见下边躺着一个火机、一支口红、一张卡片。拿起卡片放下巴底下,才知道是张身份证,“靳娜……”正反面都看看,是襄樊人不假,“这是你姐?”“嗯。”小霞还站在门外,朝里探着头。“站门口干嘛?你也进来。”小霞畏畏缩缩走进去,客人似的。“那是什么?”看进衣柜后的阴影里,墙上挂着一块四四方方的黑。“相机吧……我姐的。”小霞还没说完,英子就给摘下来,拿在手里把玩。“她常用吗?”问了没应声,见她正摇着头,“不常用?还是不知道?”“不知道。”“不知道就说,别光摇头点头呀。”小霞这女孩倒是乖,却又是一通点头。取了相机,按下带红点的圆按钮,屏幕亮了,镜头一点点拱出来。年出品的一款数码相机。调到相册里,见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搂着个清瘦男人,身后一片旅店模样的白墙,拍摄时间是在两周前。画里俩人脸挤着脸,挺亲密的样子。小孩子家这么照相,那是确实喜人,换了成人就散发出几丝露骨的情色。小霞也要凑上来看,英子拿手挡了,猛按翻页键,找到那女人的独照,这才端给她看。“这是你姐?”晃一眼就把相机拿开。“是她。”“不像呀。”跟身份证并在一起对比,脸型并不一样,截然两个人。“身份证照得早,她也化了妆。”“嗯,”再去找那男人的独照,翻好久才得到一张,凑近了拍的,一张脸占了半幅画,人闭着眼,似是睡着了,“这男的呢,是谁?”小霞极认真地端祥:“没见过。”再往后浏览,还是一张张男女合照,瞧着极不舒服,姿势没变,女的同是靳娜,男的却换了人,歪着领子,一张方脸,戴着蛤蟆眼镜。再往后翻,又换了俩人,时间早到一年多前,仅存两三张照片,纪念似的。越翻越有兴致,好奇这些男人到底是谁。大概一猜,就知道这相机主人颇有城府,似乎打着什么坏主意,真出了事,怕也是栽到了这上面。“你明晚在家吗?”“在,我们五点半下课。”“行,人我帮你找找看,”关了相机,把肩带一圈圈缠上去,“这相机我先拿走,明天给你送回来。”小霞有些为难,皱着眉点头。下了楼,满世界一片青白。地上的新雪积过拐骨,才蹬几脚车,挡泥板里就塞满雪泥,骑来像是捏着一半刹车。下来踹几脚轱辘,那雪泥还是固执地焊在里边,干脆把车锁到小区门口,抽着烟往回走。自己也不明白,为何大半夜跑这一趟,太不理性,也不合规矩。脑子里除了一团捋不清的线索,还有莫名的一团棉花,云似的在额前浮着。来象州前两年,赶上正月初四的集市,见个打棉花糖的男人就被勾了魂儿,撒了父亲老马的手自己去买。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块的花票子找不开,就要跟人去家里拆钱。才走不过百米,被老马追来扇脑袋上一巴掌,天灵盖子铙铃儿似的晃着响。棉花糖到底没拿到,人被拽走了,呜哩哇啦哭了一路。早上八点,云近散了,北风像些个死人手似的凉冰冰伸过来,朝脸上拍、往衣裳缝里摸。出门满街薄冰,一脚踩路上滑出一米多远,扑棱着胳膊找回平衡,远瞧像只振翅的蜻蜓。走到小霞那小区,门口空空荡荡,车没了,仿佛随雪化成了一滩泥水。想着这是哪家毛贼,连民警的自行车也偷。年代,中国某城市清晨骑车的人。气上来,踹一脚枝枝叉叉的槐树,忽然决定不再去所里,扭头回了家。书房开着门,客厅一股子墨水味儿。老马已经把餐桌搬来与书桌拼上,一张黄纸铺展了,正画着鹰——又是鹰,不是鱼就是鹰。这鹰没画好,脚似乎小了。“爸!”伸了胳膊勾手,“快,你那破车给我开一天。”老马并不抬头,正描着鹰颈:“开我车干嘛?”“查案呀。”悬了笔,抬了头:“又胡闹?你一个内勤查哪门子案?所里小孙不干活儿啦?”“又管那么多?”“不管你。只是叫你别串岗,内勤的事儿还不够你忙?”“所里给我放假了呀,”想了想,又说,“谁稀罕干内勤的活儿,我报名的时候就不是填的内勤,硬把我往那里放!”“活儿不分贵贱,你那是服从组织调剂。”“是组织调剂,还是你调剂?”“你这个孩儿!”老马搁了笔,“这事就非朝我身上赖?”“是不是你,这屋里有人清楚,”忽然上去搂住胳膊,“要不你打个招呼,给我调出去?”“说什么梦话,这是谁想调就调的?我没那么大本事。”“就是你!”撒开他的胳膊,掸灰似的拍拍自家袖子,“前几天跟张所聊,他说上回见局里的领导,你还想着把我往户籍室那儿调!”“我那就是随便一提,这个老张,怎么啥都往外说……”老马抱怨一句,再看英子,脸上堆出知错的笑。“你别给我在这笑!”懒得再磨牙,“快,车钥匙给我,正事儿。”“真查案?也不走程序?”“就帮忙找个人,走什么程序,你怎么这么烦!”墙上闪着光,是吊钩上挂着的一嘟噜钥匙,摘下来塞裤兜里,把自己那串钥匙丢桌上给他备用,走到客厅又回了头,“你以后画画儿记得关门,我妈她是不愿意说,你那墨水味儿可臭!”车近报废,冒着几疙瘩黑烟开出门去。一台年代上海大众桑塔纳。空调口不吹暖风,封闭也差,开快了冻脚脖子,就不愿狠踩油门。到城西坐了一个钟头,照片终于洗好,叠一摞装信封里。回去路上见个戴六角帽的罗锅老头,弓腰推着辆自行车走。多看几眼,越发觉得像是自己那辆。转向灯来不及打,朝路边一泊,打开双闪就下了车。屏息追过去,钻几道胡同也没找着人,零零碎碎的脚步声从四面袭来,渐渐隐了,不相信自己真的跟丢了个老人,气得抓一通头发。回来车又熄了火,打好几回点不着,干脆放弃了。解开安全带躺下,捂了额头,那车占着小半条道,任凭后车都按着喇叭绕。将胳膊搭窗外抽了根烟,再打火,车又发开了。刚过五点就去了小霞家,本想站门口等她回来,人却已经在了,听到鞋响,就主动开了门。女孩儿气色好了许多,见到英子就叫姐,仿佛她掺和了这事,就必有好的结果。最怕叫人失望,英子心头发虚,竟开始有些后悔。再进靳娜这屋,本来的凌乱已被收拾停当。“有消息了吗?”等这许久,小霞才敢问一嘴正事。“没那么快。”“哦。”“我抽根烟啊,你家一直这么冷?”也是奇怪,一到小霞家里,竟觉得比自家随意,抽着烟把相机掏出来,“这个还给你。”小霞接过去,十根手指在相机上爬,到处找着电源键。还是应该上去阻止:“听你姐的,等她回来,叫你看的时候你再看。”小霞老实点了点头,把相机挂回墙上的阴影里。“提前下课了?”“今天就下午两节课,我请了假。”“课还是得上,别再请假了,”口红竖在化妆台,火机躺在床头柜上,一模一样的两个,枕头下边空了,“哎?你姐身份证呢?”小霞慌忙拉开抽屉:“收这里了。”“这个我先保管,”拿起身份证放包里,看着柜面上的两个火机,“怎么多了一个?”“收拾那堆衣服的时候,裤兜里摸到的。”拿起来细瞧,火机是作坊定制,油瓶上印着硕大的四个红字:“青桃唱吧”。“这个’青桃唱吧’是在哪?”“不知道。”“平时听你姐提过这里吗?”“不知道……”忽然她就掉了泪。“好端端怎么哭了?”“问啥我都不知道——心里难受。”“不知道就不知道嘛,难受什么,”从小见不得别人哭,自己也有些鼻酸,英子捏了个打火机放包里,准备离开,“放心吧,说过帮你找,就肯定能找到。”出门上了车,又打不着火,一腔怒气翻腾开,拔了钥匙猛拍方向盘,拍到四五下,副驾的储物柜哗啦开了,蹿出一阵铁腥气。柜门推回去又耷拉下来,试几次都没能成功,像个脱臼的下巴。深吸一口凉气,冷静下来。这车真是老了,储物柜从来不用,锁坏了几年都懒得修理,往日总是开不开,现在自发开了,竟又合不上,稍一动都磕磕哒哒地响。只能扯一截胶带咬下,斜着粘上去。车再发动起来,朝东开到路上,空荡荡的储物柜里一阵咕噜噜的响,像煮在锅里的几个鸡蛋。象州的迪厅唱吧都在东街,一路开过去,打着方向盘朝路两边观望,果然开到街尾,就找到了那家青桃唱吧。一家沉默小店,门脸不小,俩白音响石狮似的蹲在两侧,都安静睡着。粉色的招牌上绕一圈跑马灯,只言片语的音乐从门缝里溢出来。年代流行的卡拉OK歌厅。仅把前轮轧上马路牙子,就这么下了车。开门走进去,聒噪跑调的歌声涌过来,大厅灯打得暗,人脸都藏在额头的影子里。收银台上打着台灯,俩女孩互抵着肩头一起发愣,前边一个迎宾女孩穿着西装,正拿着对讲机试音。走过去拿打火机屁股戳她肩后,问:“这是不是你们这儿的火机?”女孩皱着眉转身,放下对讲机:“是这儿的。”英子又低了头翻包,掏出信封,找到靳娜的独照抽出来:“你瞧这个人,脸熟吗?”“没见过……”女孩捏着照片摇头,英子的心沉下去,忽然又听那女孩说,“你问别人吧,我才上两周班。”松一口气,看她又举高了对讲机,就伸了手阻止:“把你们领班叫过来,我问问。”女孩有些为难。“去叫呀。”“你等一下。”女孩撇着嘴朝里跑开。不一会,来个男人,高而胖,挡了半条走廊的光,穿着西装皮鞋,领带圈儿扯到胸口。“你找我?”“您是这儿的领班?”“这儿没领班,我是经理,我姓崔。”“也行,”英子举了靳娜的照片,“崔经理,这人你有印象吗?”崔经理也不看照片,声音带着气势压下来:“你找人?”“我啊?西城区派出所的,来查个事儿,随便问你两句。”听了嗤笑一声,并未全信,还是把目光放照片上,才看一眼就摇头,“没见过……”嘴里这么说,眼又自发往照片上瞟。知道他撒了谎,就把照片再朝前递:“你见的人多,可能记不清了,再好好看看。”捏着照片再看几眼,就恍然大悟:“嗨——果儿啊,以前是在这上过班。怎么,她又惹事了?那你可找错儿地儿了,上回果儿刮人轿车,当天就把她给开了呀。”“果儿?”“咱们这儿的陪唱都是用花名,她真名叫个什么’娜’。”“靳娜。”“就是她,我老把那字儿认成’革’,就是她就是她。”“怎么,这个靳娜老给你们惹事儿吗?”“也没老惹事,就那么一回。”“刮车是什么时候的事儿?”“三个多月了吧,第二天就没让她再来上班儿了。”“你等等,”想起来什么,低了头翻包,找到那清瘦男人的照片,抽出来递过去,“这人呢,认识吗?”端详几秒,摇头:“没印象。”“好好认认。”“真没见过,我还能诓你?”又拽出张合影,捏住果儿的脸,单把戴蛤蟆镜那男人露出来给他看。还没开口问,就听他说:“这个脸熟,果儿刮的就是他的车。”“这人是谁?”“玩具厂的,倒是常来,他姓谢。”“玩具厂?几厂的?”“三厂还是四厂,四厂吧,记不清了。”过了九点,路上的泥泞结回成冰,天又起了恶风,扫过树枝,啸出阵阵马哨似的锐响。也不直接回家,既然顺路,英子就要先去厂里探探。一条步行街贯穿四厂,因是公共道路,北前门建成即被拆走,留下两块石墩子。下班入了夜,便栽下几根反光锥拦着车辆。自己下来挪开一根,冷风灌进鼻孔,肺都皱成一团,逃回驾驶座开车进去,路经两处车间,马上被乌青色一栋小楼挡住去路。想起这曾是个图书馆,且拿过什么建筑奖,把当日晚报二版占去烟盒大小的一块,至今还是首见真容。她正无聊,就来了些兴致,一面开车绕行,一面从楼西侧看去。小楼西门锁着,前头横横竖竖几根方柱,这么乱搭一气也能拿奖,实在没有道理。到了四厂南后门,回望过来,那些柱子已细如牙签,远瞧过去,本不相连的斜柱似乎又有交错,组成个六边形的样子——行,有了点儿意思,她想。四厂的南后门连着仓库,铁门终日敞开,横着挡车杆子,两平米见方的门卫亭里尚有人值勤。听见喇叭声,细瘦的一个保安懒散走出,穿着松垮的军绿大衣,在风里像杆破旗,把挡车杆举高,问也没问,就放她出去。车开出十几米,又倒回来。英子摇下窗户,攒手呵两口气,递出来照片:“这是你们厂的人?”保安瞅了又瞅:“是有点眼熟。”亭子里又出来个保安,二十左右的小伙儿,下巴的小胡子在风里歪向一边。“这是外联主任老谢呀,你能不眼熟?”英子转了脸问他:“那这个老谢,人还在厂里吗?”“这么晚,厂里人早走空了呀。”“那这个老谢住哪儿,你知道吗?”“不知道呀,这么晚了,你找他有事儿?”说罢俩人互看一眼,一通窃窃的笑。“别嬉皮笑脸!”喝斥来得截然,小胡子即刻收了笑:“老谢是四厂跑接待的,不用坐班,白天也不好碰见。”另一人搭话:“是啊,你找他干嘛?”“西城派出所的,过来查点事儿。”“今天是见不着了,不过明天上午咱厂里有周例会,老谢肯定过来,你到时候一堵一个准。”“行,知道了。”英子松了刹车,抱着方向盘往右打舵。另一人好心叮嘱:“拐了弯儿开慢点儿,前边有个坑。”车拐了弯,英子放慢速度,瞅准那坑的位置,耳畔听到俩人一通笑罢的闲聊:“虎,这女警真是太虎了。”“虎是虎,啥女警,什么妖话你都信?我就没见过头发那么长的女警……”一声声的听来刺耳,挂了倒档要回去呛他们两嘴,想想又放弃了,无非两个打趣儿的小孩儿,犯不着提上纲线。挂回档位,一脚踩下油门,车像只蛤蟆似的朝前一蹿,呼隆一声轧进坑里,熄了火。储物柜里一声巨响,咕咕噜噜的声音许久才停。再也按不下好奇,拿钥匙割开胶带,趴上去检查,见侧壁挡板上裂了个豁口。伸了手往里摸,探到几截带尖儿的圆柱,粉笔粗细,攥出来一个拿到鼻子下细看,竟是一颗子弹……不懂了。再往深去探,指肚子摸到凉冰冰一个东西,带着窟窿眼儿,弯且硬,拽不出来。拔牙似的钳紧了又拧又晃,那东西就脱落下来,掏出来心里一阵响:是把枪,五四式,枪身生了大片红白色的锈。54式手枪是我国生产和装备量最大的手枪,是仿制前苏联TT/式手枪的产品,于年定型。像见着个老友,这枪再熟悉不过,却又添了些新鲜的陌生。时光猛退十数年。念初三时英子性子叛逆,与同班的大姐头混成校霸,一次筹划群架,还没出门就让保安逮住。校方叫来家长,落了个停课两周的处分。回家后也不悔改,先是绝食断水,其后收拾几件衣服,打包了录音机,又塞进一盒磁带,扬言要离家出走。那天老马正在去镇里办案的路上,接到消息把呼机摔个粉碎,一声不吭跳下车去,走了近三十里山路,跨进客厅直接拿枪顶上英子心口,知道没开保险也卸了子弹,她还是吓得大病一场。这事罢了,父女俩打了半年冷战,好不容易缓和下来,忽然有一日,老马的枪竟丢了。疯牛似的把家里翻个底儿掉,却是死活找不着,执意认为是英子给藏了起来,关进书房里审罪犯似的一通逼问,期间还朝脸上刮了两巴掌。英子最恨叫人冤枉,从此心就碎了,变得沉默寡言,不能看到与枪有关的字眼儿。枪再没找到,幸而一直没有伤人记录,可见并未流落市井,老马记下大过,而后几年就从局里提前退了休。如今枪从车里找见,一股子委屈涌出来,就落了泪。一路加速回去要找老马对峙,到了小区门口又犹豫了。老马本就怀疑枪是她藏的,虽说隔了数年,真的自己拿出来仿佛又坐实了,说不清楚只能平添不和。想到这层,就先把枪收进包里,计划着先跟母亲商量了,再看怎么处理。家里吃饭越来越晚,老马下了挂面,留下一碗给她,已粽成坨,拿筷子一抄,带碗从桌上抄了起来。“我妈呢?”“先睡了。”电视播着雪花,老马头也不抬。“十点就睡了?又吵架了吧?她更年期,叫你让着点儿,你怎么老不听!”“她这人就是,越惯脾气越大,”关了电视狠摔遥控,电池破膛而出,“还有你!你这一天月尾接月头的,忙啥去了?”“没忙啥,瞎忙。”“所里的事不该你管的别管。省的到时候办不好事,再落个处分,费力不讨好。”“都说了,不是所里的事。”“我也懒得管你,管不动。快吃吧,吃了回屋睡觉。”“这一坨,叫我怎么吃?”说着把筷子竖着插进碗里,捧起来给他瞧。“不吃就把碗放那儿!别俩手端着,你这是给谁上贡呢?”放了碗,把手伸包里,摸到两粒子弹,这档事不知是否该提。老马还要迁怒:“愣着干嘛,去洗了脚!”“还饿着呐睡什么睡!我出去吃!”凳子还没暖热,人就摔门而去。小区门口两排苍蝇小馆,大都歇了,只一家“老象州牛羊汤”开着夜市,招牌在风里闪烁,旁边是“张九理发店”,有客未走,还开着半扇门。进“老象州”要了一小碗羊汤,一块吊炉烧饼,半份护心肉,才吃几口,头发就从肩膀滑落,泡进汤里。羊汤。英子摔下筷子,结账去了张九理发店。洗罢头,伙计撩了她两缕头发,问:“染色还是烫卷?”英子把手往耳垂下比划:“从这儿铰,给我铰短。”今日值班,内搭穿了警服,再看窗外零散飘落的小雪,就把大衣重新套上。所里尚且没人,先把火炉生好,座上水壶,取出照片一张张细看。想这靳娜真不简单,在象州城勾三搭四,留存这么一摞照片,不知用来干嘛。再翻到老谢的几张,大脸盘子蛤蟆镜,一张张看下来有些烦腻,手指往脸上戳,不知从他口里能得到什么线索。看表时间正好,刚要动身,巡警小孙过来了,身上竟没落雪,兴许是在院里掸过。“嗬!英子,你这造型,精神呐,我差点没认出来。”英子慌忙把照片收进信封:“哎,怎么就你自己,其他人呢?”“我昨晚坐夜巴回的,他们还在路上。跟你说啊,这回可没办成事儿,”水还未开,小孙把火炉朝远了提,再折回来,“瞧这大火炉子,你就那么冷?”“你们怎么了,就没办成事儿?”“嗨!铁定是那边儿自己走漏了消息,害咱们换俩地儿蹲三宿,硬是没逮住一个人,”正抱怨着,看到那信封,拿起来问,“这是啥?”“没啥,”一把抢回来,塞进包里,“正好,托你请个假,我正有个急事儿要出去。”水开了,小孙往暖瓶里蓄水:“别,大队眼下就到,一会儿还有检讨会,我不惹这麻烦。”“说了是急事儿!就托你了!”顾不得他反对,大衣也忘了带,就逃出门去。上车驶出大院,所里的车队迎面开来,幸亏剪短了头发,再把围巾往上提,就没被他们识破。一路开到四厂,正巧散了会,人从会议室鱼贯而出,一张张生脸挡着生脸,拽住一条胳膊就问:“外联主任老谢在哪儿?”“找我有事儿?”给惊到了:“你就是老谢?”那人转了身,一张福气的脸,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个眼镜盒,打开了,一副浅棕色的蛤蟆镜挂回脸上,就与照片上无异了。“是,我叫谢政。”英子引他到走廊尽头,低头翻包,透窗往下一瞧,那辆老破车斜占了两个车位,车顶覆了雪。“啥事儿?”“问你几句话,”取了信封,找到靳娜的独照抽出来,“认识吗?”谢政接过照片,看着笑了:“认识,这是果儿。”“知道人在哪吗?”“这就不知道了,”说着把照片还回去,“跟她呀,早没联系了。”“听说,她刮过你的车?”“嗨,别提了,这女孩儿不好惹,凶着呢。”这谢政倒是坦白,就不必取出合影对峙,英子继续问:“怎么回事?”谢政指着那照片:“这人呀,就是个骗花儿!见着个男的就朝身上贴,跟她还没处两个月,忽然就说自己怀了孕,从此变了脸儿,完事儿就是一通骚扰。我是自己看走了眼,端上她这屎盆子——这人狮子大开口,张嘴就给要五万,我嫌麻烦,给了她一万块钱了事——”“一万这事就结了?”“就她那性子?自然还是不依不饶,打电话、寄照片儿什么的,花招子没完没了。我是真烦了,就跟她明说,这事我不怕叫旁人知道,由她去闹,事儿大了不一定谁吃的亏多。这么一来硬的,她就服了软。要不就说这人厉害,当面谈妥抹平了,她给一副好脸,回头就刮了我停店门口那车——那是接待车,三厂四厂搞接待都用得着,这么说吧,就单是修那棱子刮道儿,我就自己垫了三千多块。”“然后呢?”“然后?然后就没联系了呀,”谢政回过神来,“怎么,她这是又惹了事了?”“惹没惹事不知道,人找不着了。”“找不着了?找不着是什么意思?”“找不着就是找不着,还能是什么意思?这已经第四天了。”“那我就不知道了。她不是本地人,那么野性一女的,中国那么大,没准儿蹿哪儿去了——”忽然回了头,有些后怕似的,“您该不会怀疑是我把她……”“放心,这倒不会,”断定与他无关,线索就这么断了,三天白忙一场,心里不服,“对了——”英子低头翻包,取出张照片,问,“那这个人呢,你见过吗?”“这不是车间老王吗!”手指地面,意指就在本厂,又恍然大悟似的凑到英子耳边,“这照片样式瞧着——不会是他也跟她……不能够,老王我熟,老实巴交一人儿,不是这作风呀!”“这事你别臆想,”谢政眼毒,不该让他瞧见太多,英子收回照片,“那再麻烦一回,你带我去车间见见这个老王?”“那你见不了了,他昨儿刚请了假。”“请了假?”“是呀,那会儿我也在厂长屋里坐着,亲眼瞧见,”又迟疑了,探头过去,压低了声,“请的是探亲假。”英子着急了:“厂里有他家的地址吗?”“有啊,具体门牌号你得跟我去人事那儿问。”拿了地址,也顾不得冷,飙车似的闯到四厂家属院。不过几年的建筑,已经开始掉墙皮,露出一块块紧凑的红砖。楼梯台阶窄得容不下一只鞋,悬着脚后跟,上了六栋三楼,找对门号站定,整理衣服时才想起忘带了大衣。走廊侧窗掉了两块玻璃,冷风穿廊而过。把腰带上提几寸,这才抬拳敲门。轻敲没有回应,想是人已潜逃,再猛捶几下,门就开了。门后正是王存,一脚踏上门槛,穿得干净朴素,真人竟比照片上斯文许多。走廊里放着俩拉杆箱,提上就能走的样子。幸好给堵住了,英子想。“你叫王存?”“是。”低了头翻皮夹,摸了摸信封又停了手,抽出英子的身份证,递过去问:“认识吗?”瞧了许久,像在寻思着什么:“怎么了?”“人找不着了。”英子朝房里观望,里头似有人正翻着抽屉,一声声空荡荡的细响。王存走出来,顺手把门带上,怕里边听到似的。“找不着了?”他反问一句。“是,还没确认算不算失踪,我就是过来随便问几句,”断定他藏掖着内情,就把话说得尽量随意,“还是那句,这人你认识?”“算认识吧……”声音极低,往后瞧了瞧,又补充一句,“就打过几回照面儿,不熟。”他这谎撒得怯懦,似乎要骗取怜悯而非信任,像个闯了祸的小孩儿,这反而叫英子失了判断。本想拿出合照对峙,又觉得太早,这人正要出门,拿不准不好扣他。“屋里还有人吧,是……”“屋里?我媳妇儿。”“我看屋里俩行李箱,你们这是要出远门?准备去哪呀?”已然问过了,又觉得冒失。“杭州。”“去杭州干嘛?”“旅游。”“票买好了?”瞧他手里还攥着几张票子,确实看到一个“杭”字儿,“几点的火车?”“十二点四十五,”人慌了,瞅了瞅门,指着身份证低问一句:“她没出事儿吧?”“谁呀!”门开了,门扇子撞过来,王存跳着躲开,女人拖着个箱子弯腰出来,一串钥匙在手里响。女人抬了头,戴着副偏光镜,白扑扑的脸上嘴唇涂得极艳,仿佛两片红柳叶印在纸上,“这是干嘛?”“没干嘛,”王存接了话,“人就过来问点事儿。”“什么事儿能问到你头上?又不赶时间了?”王存看着英子,似在催这事赶紧了结。“都问完了,也没什么事儿,谢谢配合我的工作,麻烦了。”道完谢,先他们下了楼,开了车急煎煎赶回所里。一路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劲,一股子兴奋不知为何而来,从关节缝蔓延开,裹了全身。若这事情真成了案子,那就可大可小,盘算一番,还是有必要告知张所。某县城派出所办公楼。车开进大院,英子闯进所长室里,看得出张所发过脾气,正抽着烟咳嗽,人有慢性咽炎,病根入了肺,眼角满是咳嗽逼出来的泪花子。也顾不上闲聊,就捡要紧的说了,让他赶紧派小孙去火车站截人。听她一麻袋话豆子倒出嘴来,张所倒是冷静:“说完了?”“差不多吧,我看小孙还在院里,你还不叫他赶紧去?”“去哪儿啊,哪儿都不去!”刚消的气又返上来,一边咳嗽一边摇头,“这是你该管的事儿?我看你是太想破案了,听人撒个谎,就断定是犯了事儿?没这说法。”英子也急了:“没犯事儿他至于这么瞒着?我是几句话说不清楚,你好好想想,这事儿得串起来看。他俩本就是情人,王存嘴上说不认识,这倒也能理解,不愿提罢了。不过靳娜人刚失踪,他这就要往外跑,嘴里说是旅游,却又请的是探亲假。你再好好想想,再想想,问题就在这儿。那靳娜是个骗花儿,既跟王存断了关系,还留着照片,就是必然讹了他的钱。再瞧他住那破楼,要是刚剜出去几万块钱,哪还有心劲儿去杭州旅游?反过来想,他要是没给她钱……”“没给怎么了?”“没给就说明里边儿有事儿呀——非要我说是他绑了人,害了人?你怎么还不明白!”“明白什么呀,你一个内勤懂得比我都多?”站起来刚要数落,瞧见她通红的脸,想起调剂那档子事,知道这话揭了她的疤,消了怒坐回去,“人你见过了?”“不是说了吗,刚见。”“既然那么肯定,你干嘛不直接把人给带过来?”“我带人?”英子挂上一脸严肃,“我也是路上捋顺了这些个情况,想着还是应该赶紧截住他。人跑了,出了城,再出了省,那就不好办了——这事儿还得你安排。”“行行行,你容我想想。”院里一串踩雪的响,咔嚓咔嚓走到门口,“还真在这儿,事儿办完啦?”小孙撩开帘子,脑袋钻进来,“英子,院儿里那是你的车吧,车门儿开着,也不知道熄火?”英子顾不上小孙,还要给张所耳朵里鼓风:“你还想什么呀,这都几点了,再不去就真不用去了!”“这是谈啥大事呢?”小孙再插一嘴。“都别吵,容我想想!”屋里安静下来,剩下絮絮的落雪声,烟头戳进倒了水的烟灰缸里,哧一声惨叫,死灭了。“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,情况确实是这么个情况,”张所抬了头,“可人家车票都买了,从象州到杭州,得两三百块钱呢。”“好办,你叫小孙安排,先把票给他退了。”“还有我的事儿?”小孙跳进屋里,也来了兴趣。张所没言语,英子迈近一步:“退不了我给垫了还不成?”“别说这话,要是真冤了他,这钱也不用你垫,”张所一拍大腿,山一般站了起来,“听你一回——那个谁,小孙!赶紧的,你从队里挑两个人,去火车站给我截个人过来。”事情安排妥当,临发车了,小孙犯浑,不让英子跟去,说是给车腾空儿,回来还要多一个人呢。只是讨一张王存的照片塞兜里,就开车奔了火车站。此间瞧她心急,就让英子去座机那儿等着,不管截没截到人,都会先给个电话。小孙带人出了大院,英子坐回自己那辆老破车里,熄火拔了钥匙,躺下点了根烟。雪未停,云间渐渐破了个洞,把太阳露出来,雪飘在日光里,像一团团火山灰。忽然就觉得暖了,好似满世界都摆着火炉,拔掉手套,发现自己的指头很细。回大厅盯着座机,不一会儿,张所也来了,俩人沉默着,才过半个小时,就攒下七八个烟头,烟胡子在中间堆成个乳房的形状。十二点过了五十,火车已经开走,小孙还没消息。张所红了脸,气急败坏站起来,刚要开口,电话响了。英子下手快,捉了话筒,张所就把耳朵凑上去听。“是西城派出所吗?”一个女人,听来耳熟。“你是?”“是不是西城派出所?”“是。”“好,我要报案。”“你说。”“这个月17号晚上十点左右,我在平江路上看见一起车祸。一个女人穿马路,叫一辆红色桑塔纳撞飞了,人伤得不轻,肠子都流了出来。车上一男一女,想是慌了,就把人拖到杏子桥底,埋了,你们去看看吧。”张所抢过话筒:“17号?这都四天了,怎么现在才报案?”那头已经挂了电话,回拨过去,无人接听。张所在一旁嘟囔,她已听不进耳:车祸、17号晚上、一男一女——想起小霞打完电话在路上走着哭,还有王存手里的几张红票子——原先的自信轰然倒塌,添上这些碎片,如何拼凑都不规整,或许说的不是同一件事?在这节骨眼上,脑子里竟又奏起交响,让她无法思考。发现右手直颤,探进裤袋里,掏出钥匙便抢出门去。车出了大院,一路上与红灯闹别扭。沿平江路赶到杏子桥头,下车看着覆雪的河床,不敢走去桥下确认。鹿卫河宽过百米,水浅,汛期水深不过腰,裸露出大面积的河床,散落着许多牛粪羊屎。终究还是要去,脚踩到河床上,雪下即是细沙,一步下陷半寸。到了桥底,果见一堆儿堆儿被人翻过的沙土,组成个一人多长的瘦椭圆。英子捡了根竹竿,均匀地往土里插,也不费力,每一下都畅通无阻,并不像埋着尸首。放开胆子,顾不得再寻它物,就下了手去刨。土坑几乎全部豁开,见了底,一星血迹也没得到,再刨到边上,摸着硬硬一个东西,有圆尖儿有皮带儿。提溜起来,是只灌满了沙土的高跟鞋,仅有一只右脚,红艳艳拎在手里,像只刚剥掉皮的死兔子。年代穿红色高跟鞋的女子。环望四处,白茫茫的银色世界不能给人一点提示。再朝远看,过了杏子桥就是郊野,只一处荒庙似的破屋,扎了圈儿新篱笆,几只肥羊像是雪人活了,一根根细腿儿支撑着棉花似的身子,站在一廊子破篷下哈出团团蒸气。秋风:人民币与高跟鞋中秋过后,天空整日行云走马,日头越落越早。许力从车间走到四厂北门,就那么三五分钟里,金灿灿的晚霞便黯淡下去,变成乌青色,像一团团浒苔漂悬在天湖里。许力看一把手腕,整巧六点过半。走在街上,北风冻手,骑车的越来越少,好似全象州城的市民都下了班,公交站像一穴穴蚁窝,人挤着人黑压压地爬。年代公交车。“三松巷口北站”更甚,站大,又挨上百货大楼,人凑成团,团挨着团绕,像一盆水沸着。许力走来,在人群里踮几下脚,狐獴似的朝远处打探,终于在路灯下寻到赵辛。许力冲她招手,没招几下,路灯嗡一声过了电流,开了,把赵辛打亮。许力走近,一句未说,就招来赵辛的埋怨:“你低着头走过来就行,非摆什么手,都叫人看见了。”“打个招呼有什么见不得人的?”“见得了人,只是不想叫熟人碰见咱俩一块儿。”“放心吧,碰不见熟人。退一步说,即便碰见了又怎么着,谁会在意你跟谁见面?”“是没人在意,也拆不穿咱们。事儿不是这么个事儿,”赵辛摇着头,“不管碰见谁,只要随便打个招呼,我都只能撒谎——我不想再撒谎了。”“行吧。”嘴上这么说,心里并不服气,朋友见面吃一顿饭,用不着撒谎。“从现在开始,暂时别跟我说话了,走吧。”“都听你的,来,这边儿。”走路也不顺意。赵辛非走许力身后,许力又想与她并排,各持一端执念,就这么一走一停,他停她也停,像同极的两块磁。再停一次,赵辛嘴片子不动就出了声催促:“赶紧走啊!”许力终究拗不过赵辛,就大步迈开。听她在身后的脚步,越跟越远,怜悯上来,后悔给大家惹来这麻烦。一个月前,赵辛忽然跑许力家来。这女人喝过酒,脸蛋绯红,满嘴啤酒花儿味儿,说是聊心的姐妹去了亳州,自己心里憋了个疙瘩,只好前来找他倾诉,顺带核实件事儿。不知是要核什么,许力疑心她与王存吵了架,自然劝和。没说两嘴,赵辛就打了岔,直言王存在外头偷了人,今日说是车间加班,果然一核实,这边许力早已到家。车间管事儿的都走了,他王存加哪门子班?聊到中间湿了眼眶子,许力还要替王存洗脱,辩解自己是下了班,车间或许还在赶工。所谓偷人,不能单靠怀疑,要端出证据。赵辛憋回眼泪,开始把话说得露骨。证据?她有,拿出来并不好看:其一、往日加班,王存从不提前告知,完事儿理直气壮,将军凯旋似的,现在每次都提前打来电话,声音阵阵发虚,像个间谍;其二、近日里,晚上办起事儿来,王存忽然在她脚腕子上花了不少力气,莫名其妙,不信这块木头突然有了想象力,定是在外头招了腥荤,还把花招子带回家来。话烫了许力的耳根子,不敢再问,她就主动继续:不仅办事儿顺序大乱,到中间又停下来,要她自己主动,像在指唤妓女,过分至极。她既铁了心,许力也不好再说,倒了杯水放桌上,正组织措辞,赵辛忽然滴滴答答地哭。这女人平日莽撞,像是没生泪腺,有次许力在饭桌上调侃王存,过分了,叫她半碗醋泼过来,至今记得那进了鼻孔的酸。如今赵辛这么一哭,像狼掉了泪,倍显可怜。许力搭上她肩膀,赵辛的手又搭上许力的手,肉贴了肉再贴一层肉,事儿就稀里糊涂发生了。倒好,王存的事儿还没落下实锤,他俩就先作了恶。这次约见,俩人一前一后地走。过三道街,再折进巷子拐两拐,就到了那家“六块吃菜,十块吃肉”。本是一处盒饭餐厅,生意惨淡,招牌也懒得换,就直接改卖烧烤,食客渐多,濒死的店铺就这么活了过来。烧烤。走到门口,赵辛有些犹豫:“又是这家?”“才第二次来。”“你说,老板会不会认出来咱俩?”“想那么多不累?人家一天见几百号人,会记得咱这两张生脸?”进去坐下,也是奇了,点罢小辛爱吃的那几串子肉,轮到许力自己,除了羊眼,其它一概断货。啤酒先上了,常温,桌上一根空绳儿,另一头没找见起子,许力就下嘴啄开瓶盖。“天凉了,你稍喝一点儿就行。”把杯子倒近一半,撤回瓶子,推杯过去。“还没凉透,”赵辛拉开拉链,里头穿件修身毛衣,觉得腰腹不如夏天瘦了,“天是忽冷忽热的,太阳一照就冒汗。”“那也少喝一点儿,你沾酒精上脸。”赵辛把酒加满,灌下两杯,脖根子泛红,渐热了。许力也喝两杯,酒瓶子下去一半儿,刚要开口,肉串上了桌,油还滋滋跳着。赵辛拿了串儿,心不在焉地啃:“这次叫你出来,是要跟你说明白——吃完了这顿饭,你是你,我是我,咱俩啥事儿都没有。”许力竟有些失落:“什么叫啥事儿都没有?”“那回只是意外。”“还有南郊那两回呢,也算意外?”“你老惦记着这些干嘛?”怒了,一拍桌面,板凳受了惊,朝后一退。赵辛刚要起身,许力按她肩膀,便又乖乖坐回去,这么一闹就走,并不干净的结束,留着截儿尾巴还是麻烦。“他能对不起我,我不能对不起他,”泪掉下来,赵辛想起王存,这人真是可怜又可恨,“他没几个朋友,就你一个人能多说两句话,你不能对不起他。”反倒教训起自己来,不服呀:“若他那事是真的呢?”“无所谓了,”又低着头,仿佛在跟那串儿五花肉说话,“要是真的,我俩谁都不冤。”早料始乱终弃,只是不想这么快。上次南郊碰面,赵辛说话就极书面,客气,也不与他同拿一只杯子喝水了,那时就大约知晓了她的意思。如今挑明,不能强留。赵辛脸上的泪痕走得弯,不好看,许力抽了张纸,给她拭泪,赵辛躲了。“行,就照你说的算,我怎么都行。”再把纸往前递,让她自己擦。赵辛又自觉把脸凑上来,许力就小心翼翼操作。泪还烫着,逐颗逐颗掉,纸一湿透就成了张馄饨皮儿。吃罢散了场,走到巷口分道扬镳,各回家去。次日到了四厂,得知昨晚谈下一批新货,日本东西,往美国出口,这类货价格好说,就是活儿不好做。时间紧,质检严,光装配说明就写满好几页纸。许力签了合同,把沉甸甸一摞说明书递王存手里,对方一句不吭就回了车间。隔着玻璃墙缝,见装配工人围着王存站成一圈,正研究着开工方案。王存脾气渐大,刚上班俩小时,就吵哭了一个暑假工。天是确实冷热不定,室外没风,太阳一晒,车间里就闷热——偏又赶巧,四厂停了电。老李脾气倔,不肯到一厂借车间,只好拿出万事不求人的四厂精神来煽动,鼓励装配工迎难而上,先干着活儿,这边线路马上就能修好。安排妥了,没人给话,知道都憋着怒,人群里忽一声“操”,不知从哪张嘴里牢骚出来,气得老李红了脸。强挂着笑回办公室,关上门啪一声摔了扇子。王存办事任劳任怨,本来盯着就好,他偏要帮着搬箱子卸货,不一会,额上就淌着小溪似的汗。车间越来越燥,气氛不好,工人嘴里操来操去,王存也乏了,丟了箱子又过来吵。吵到一半,心就起了毛,想起昨日赵辛的话,许力伺机问了一嘴:“最近叫人勾了魂儿?昨天一下班就找不见,你干嘛去了?”问罢就后悔了,自己和赵辛的事已经放下,何必这时多问。“我干嘛去了?这话啥意思?”王存驳回来,似还咽下半句。来往的两句都没头脑,俩人正僵着,电扇转了起来,车间一片欢呼。平日六点半下班,这回忙近九点,封了箱,货算验收了。送货上了车,老李拗了拗腰,一阵细碎的骨响,说要请许力吃饭。俩人到街上盘算几句,到底还是去了老李常吃的涮肉店。许力拿起菜单,未看就被老李夺去撇到凳子上,听他嘴里吆声照旧,一屁股压上凳子。老板配合默契,拿夹子在瓮缸里翻捡,捞一斤羊蝎子炖在锅底,又从柜上摘下半瓶白酒,胶带糊着的标签上写了老赵的名字。半筐青菜,一盘厚切羊肉,一份炒米分两盘装,利索端上来。许力这才觉得肚子打瘪,锅炖端上桌,也不涮了,一整盘儿肉推进锅里。这顿吃得好,九分饱了,酒也微醺,嘴里还有肉香。回到家里打开电视,外头起了风,刮得天线往墙上拍,天气预报画面直打漂:“预计未来五天,经过我省中北部的冷空气将有明显加强。在这股强冷空气的影响下,我省大部地区的气温较常年同期会有明显偏低。而同样值得注意的还有……”年代带天线的电视机,传播信号差的时候画面会起雪花点。电话响了,按下静音,播报员失了声,挥着小白棍儿在云图上敲敲指指。许力拿起话筒,“喂”了几声没人应,想是打错了,刚要挂,那头冷冰冰给了句话,是个女人:“你跟赵辛的事儿,我愿意替你保密。”即刻出一身汗,酒也醒了,不敢把电话拨回去。晚上做梦,人在王存家里,把赵辛堵在卧室,两不开口,就这么沉默着较劲。突然楼下声声狗叫,知道王存马上回来,赵辛催他快走,许力却黏在椅子上动弹不得。一串脚步踩耳膜上,门把手咔嚓一响,郭艳、王存先后闯进来,许力就惊醒过来,把半床被子蹬到了地上。熬了半夜,次日无精打采,眼角结出沉甸甸两块眼屎。天还真就凉了下来,起了风,取件秋衣一股霉味,也来不及洗晒,直接套在身上。昨晚的电话说一句就挂,不知来者何意,就这么悬着,怕是一次警告。回到四厂车间,坐进办公室里猛吸烟,一盒拆开了,不过半个钟头抽掉一半。总算下了决心,跑窗口把王存叫过来。一开始就怀疑他知情,又不敢直接挑破。待王存进了屋,许力使出一通粗笨的试探,没得到任何反应。干脆和解也罢,就提议会帮王存升职提薪,既然昨晚为他邀了一功,那就不能浪费。许力这边好话说尽,王存那边不冷不热,也是让人恼火。正说着,来了通电话,喊似的接了:“玩具四厂,你哪位?”“干嘛那么冲,知道是我?光听喘气儿就能知道?”果然就是昨晚那女人,脸上一麻,就把电话扣了。慌忙支开王存,门正关着,电话又响起来,一声声像刀攮进耳朵。那头语气有些俏皮,听来叫人愤怒:“你再挂我一回试试?”“你说吧,想干嘛?”“刚才那么着急挂电话,办公室有人?”许力恼了:“我跟你说,你别来这套——”“成,我换一套。”那边挂了,留他一人举着话筒,愤恨里掺杂着惊惧,把刚点的一根烟按灭,压成蛇形。不过几分钟,算工资的女孩跑过来,两把指甲涂得鲜红,像刚挠烂过一张脸,说有电话打进财务室,要找许力,又不肯打分机。许力踉跄着跑过去,路经车间,绊了一跤也来不及看。接了电话,马上压低了声音:“喂?”“这回能好好说了吗?”果然还是她。“你打到这里干嘛?你还打刚才那个电话,咱俩好好商量。”“成。”那边挂了,许力还没回去,业务办公室里的人就喊他去接电话。许力又跑过去,办公室里仨人都坐着,失了语,齐刷刷瞧着过来。许力拿起电话,刚“喂”一声,又把听筒紧贴着耳朵。那边一通笑:“跟赵辛的事,你认不认呀?”“我认。”“对呀,做了就得认。”“是,是。”语气里只剩下维诺。电话又挂了,重新打到装配调度室,许力只能满车间跑。“刚才旁边儿有人吧?瞧你态度好多了呢。”“是,是。”“看来这次也有呀。”“是,是。”再挂一次,又打到包装组,电话就在车间里,仅用泡沫板隔开的一间小室。许力攥着话筒,听那女孩说:“我听说,你老婆郭艳,跟三厂蒋厂长是老表?”“是,是。”“裙带关系呀!那我又得替你多瞒个人了。”“是,是。”又挂一次,就没了动静,站车间里空等着电话响。组装工瞧他脸色不好,也都不敢闲聊,各自干活儿。过好久,外联处老谢跑过来:“你去我那接个电话,回头记得把门给我锁上。”一串钥匙砸桌上,人就没影了。许力捉了钥匙跑过去,接上电话。那女人竟抱怨:“你们厂怎么那么多分机?打不完了,打不完了。”“你到底想干嘛?”“看来这回没人呀?又给我吊脸儿?——那我再打去那个什么调度室?”“我告诉你,那都是过去的事了,已经结了。”“你是结了,要不我去告诉王存,顺带跟你老婆也说说,你看他俩结不结?”“你别跟我抬杠,我问你,你是不是已经跟王存打过电话了?”“你当我是什么人?说了会瞒着,就会瞒着呀。”“你到底想干嘛?”“不是说了吗,我呀,就想帮你保个密。”“直说吧,是不是想要钱?”“说什么呢?要钱?那是犯法的——是借钱。我有急事,放心,回头一准还你。”“你要多少?”“不是要,是借。”“行吧,你借多少?”“八万。”“八万?”那头挂了电话,当日再没打来,车间只剩传送带响着。八万是个大数,今年买罢车,户头剩下不过五六万。买车时动了笔三万的死期,没存够两年期限,银行扣下利息,郭艳恼了,跟前台大吵一架,事情闹得大,还登了次日的晚报。事后郭艳赌气,就把存款都取出来,锁在了自家衣柜里。许力回到家里,开了衣柜,摸一摸放保险盒的暗屉,果然上着锁。年代初的家具造型。当晚屡做噩梦,第二天摸黑起床,车开上街,满耳朵车铃似的蟋蟀叫,街上聚了一撮撮蝙蝠呼呼扇扇绕着路灯。进厂停好车,又出来,钻一家店里喝了碗小米粥,再塞下俩包子,天就渐亮了。吃罢去了车间,工人基本到齐,挺欣慰,又见他们围着条传送带,都耸着肩头笑。“挤成一团闹什么,不干活了?”骂一嗓子走过去,人群急忙躲开一条道,瞧见一束花红艳艳躺在拉线带上,心头立马猛跳。透过塑料纸看到张卡片,写着“许力”俩字,就慌张掏了卡片,双手合十夹进手掌。“这是谁送来的?”没人给话,人还围着,许力就慌忙进了办公室。一路上花拿倒了也不知道,刚走两步,水就洒得满地。花束撂上桌面,红艳艳的花朵抓着眼,看着来了气,攥起来隔窗扔进垃圾桶。回头再瞧那张卡片,字儿写得潦草,爬爬喳喳的,半猜半读,出来一段话:“这花你拆两半,分两盆装。还是昨天说的数,同意了就摆一盆到你家窗台。钱够数了,再放一盆到窗台。”读罢一遍,电话就响了。经昨天那么一闹,竟开始惧怕电话铃,迟迟不敢去接。“你好,四厂车间。”“好什么呀,不认得我学校的号了?”那头是他老婆,郭艳。“忘了看号了,你怎么打厂里来了,有事吗?”“天凉了,你也不知道给我跟小柒送点衣服过来?”“没顾上——我中午请个假,挑几件给你们送过去。”“你别请假了,我晚上没课,正好回去一趟。”傍晚回家,哪户炖着菜,走廊里一股子肉香化不开。客厅灯亮着,油烟机嗡嗡响。郭艳已经回来,在厨房调着凉菜,手里端个铁盆,筷子在里头一下下捣,看到许力,就夹了片菠菜递过去:“来,尝尝味儿。”许力把菜叼进嘴里,咸味儿压得舌头朝后缩:“盐放多了。”一股酒味扑进鼻孔:“喝酒了?”“就喝了一点儿——小柒没跟你一块回来?”“他回来干嘛,就拿两件衣服。”菜拌好了,一片黄瓜逃到灶台,又被夹回盘里。许力木在沙发上,郭艳就走过去:“怎么了,有事儿?”“没——这几天厂里单子多,人都乏了。”郭艳解开围裙,俩手捏许力肩上,胡乱揉搓几下,再一拍:“行了,不乏了!”“锅里炖的什么?”“鼻子不灵了?萝卜牛腩呀。”肉盛好了端上茶几,给许力用的海碗,半碗菜半碗汤,实实在在。他是心里有事,嘴就尝不出味,却还是堆上笑,一块萝卜一块牛肉地朝里塞。饭罢抽了根烟,顺手推开窗户透气。凉风吹进客厅,不过五分钟,郭艳就嫌冷了,又把窗户关紧,拉起窗帘。许力咬了咬嘴唇,隔着窗帘缝隙朝下望去。家在二楼,窗口箍着蟒蛇似的一排雨水管道,从楼顶直探到一楼的草坪里。“你明天几点回学校?”“五点半吧。”“哦,还是这个点儿。”“没辙呀,早会不能缺,要扣全勤。”说着又点上根烟,把窗口的插销抽开了,没再推窗扇。“你别抽了,”郭艳从许力嘴里掐下烟卷,拽着衣角把他扯去卧室。凌晨过了一点,女人睡沉了,打着轻微的呼噜。许力侧躺着,脑袋下边垫着手腕,听到一声声脉跳。这晚死活不敢睡觉,熬到两点多,听着鞭打驴腚的风声,就迷迷糊糊合了眼。半夜惊醒过来,已经过了四点,把手臂往一侧搭,发现郭艳的被子瘪了。再瞧远处,她正穿着睡衣站在门口,一脸惊恐,手里攥着把扫帚。许力翻身坐起来,尚未开口,就听郭艳嘘了一声,暗暗指了下客厅。许力下了床,把郭艳挡在身后,拉开门缝探出头去。客厅里刮着过堂风,客厅一片凌乱,衣柜也被人打开了。再往前看去,窗户开着,窗帘在风里飘着卷儿,窗口还挂着半截黑魆魆的身子,能辨出肩头和脑袋,正小心翼翼地往外爬。看到这些,头皮马上一紧。许力正盘算着对策,这功夫,郭艳倒是抢先一步,猛冲过去拿扫帚朝窗口一捅,那影子哎呦一声,就跌下楼去。许力也跑过去,拉开窗帘朝下观望,一个人影正直挺挺地躺在草皮上,摔死了似的。郭艳吓得失了声,转了脸呼呼喘着气:“招贼了。”许力扶她坐下:“你在家里别动,我下去看看。”拎着扫帚跑到楼下,风吹得喘不上气,草坪空了,远处一段人影瘸着腿跑出大门。许力不敢去追,任凭他跑到街边,发开一辆摩托车刺入夜色。回到家里,郭艳像个破麻袋瘫在地上:“人呢,逮住了吗?”“跑了。”郭艳马上就哭起来,说:“装钱的保险盒,叫那个贼给拿走了……”许力走到衣柜前,见那暗屉虚掩着,锁上挂着根回形针,就回来拢了她的肩膀:“人没事就好,这事我去想办法。”过了五点,窗外的夜空破开一团晨曦,雾蒙蒙地滩在大路尽头,许力发开汽车,送郭艳去学校。一路上听她啜泣,许力就要宽慰一番,说这事报警没用,等郭艳到了地方,自己马上就去找帮手,还把听来的谣言摘来应付:象州城的小偷、混子都分着区,黑白两道上也有派系,找对了人,自然能一分不差地把钱讨回来。话说到这份上,她就收了泪,眼巴巴瞅过来,瞻望英雄似的瞧着他,问能保证找对人吗?这么一问,许力反倒慌了,说试试看吧,实在不行,也算散财挡灾。听到这话,郭艳又开始掉泪,假使讨不回来,损失这么大一笔钱,本不就是灾么?送完郭艳,许力一路赶去城南,把车停到一家破烂的自建房前,急煎煎上楼捶门。迎门的是个女孩儿,二十来岁,虎里虎气的,手里攥个苹果,穿着短半截儿的皮衣,染了一头红毛。不等许力问话,她就转了身,用公鸭子嗓朝屋里喊了一声:“来了!”屋里沙发上陷着个男人,一条腿伸直了,架在凳子上,卷着裤腿,与那女孩挺像,也染了一头刺眼的发色。这男人叫黄斌,以前在四厂打过工,手脚不干净,偷了厂里不少东西。后来叫保安逮住揍了一顿,幸亏许力仁厚,叫他赔了损失,就没扭他去派出所。后来许力才知道,这人是个惯犯,从未金盆洗手。许力进了客厅,拎了把凳子坐下,上来就气急败坏地指摘:“她又是谁?不是说了这事就我们俩人知道吗?”女孩翻个白眼,“你就当我是他养的猫,”说罢伸个懒腰,蜷进黄斌怀里削起了苹果。许力不接她的话,凑到黄斌面前抱怨:“说好了两点,你怎么四点多才过去,人都睡醒了!”黄斌有些爱答不理,斜着眼说话:“事儿给你办成就行了,管那么多干嘛?”“办事不牢靠,我就不该找你。”那女孩听不惯了,把刀子攮进苹果里,插一嘴:“你这人有意思,拿自己家东西,还要用偷的。”“这事我跟你说不着!”许力瞪她一眼,又指了黄斌的鼻子,“你还没一点正经?瞧那情况多危险,怎么就没摔死你!”女孩儿脾气怪,不知搭错哪根筋,削了一半的苹果带着刀子扔过来。许力还没反应,左颧骨上一声水汪汪的钝响,紧跟着一阵疼,硬币大小的一个肿包轰隆隆鼓了起来。黄斌在一边笑,掐了那女孩一把:“苹果是给人吃的,你别闹。”“操?”许力被打懵了,反应过来,捂着脸骂,“你把那盒子给我,以后没你事儿了!”“先等会儿,”黄斌抬抬腿,哎呦了两声,叫得不能更假,“你老婆厉害,我这给你办这回事儿,腿差点都给摔折了——这算工伤吧?”“沙发缝里给你塞了一千块,你没拿吗?”“拿了——你没听明白吗?受了伤就得加个价,多收点儿工伤补助也算合情合理吧?”许力发起怒来:“少来这套!忽悠谁呢?你快把那东西给我!”“到底谁忽悠谁?”黄斌也不再演腿伤,一脚踹翻了凳子,“昨天只是说偷个盒子出来,你怎么不说那盒子里放的是钱?五万多块!偷他妈这么多钱,逮住了要判多少年你知道吗?”许力泄了气,警惕起来:“你把那盒子撬开了?”“那盒子不经摔,隔窗扔下去就已经快散架了。”说着从沙发后拎出个零散的铝盒子,递过去。许力捧着空盒子问:“里面的钱呢?”第四套人民币,元。“帮你收拾妥了,还替你点了点——小葵,你给拿过来。”那女孩接了话,“一共五万六千二,”说着翘了腿,从屁股底下拿出俩信封,“这是四万,给你。”许力打开信封,搓了搓票子:“那一万六呢?”“要就要,不要就全都留下,”黄斌伸手过去,许力慌忙把信封夺回来,装进了口袋里。看这反应,黄斌就开始鼓掌,“哎,这就对了!”许力还是不服,说:“我这脸上也挨了一下,你再给我一万,那六千给你。”黄斌开始为难,想了想,突然有了主意:“这事好办,你也给她脸上来一下不就完了。”那女孩儿听了兴奋起来,砰砰跳跳一圈,绕回来,凑了脸让许力打。到底是被扣下一万两千块,只拿回了四万四,一整天都心里发堵,几番对着镜子组织借口,不让自己后悔。期间,郭艳来过两次电话,许力还得敷衍应答,让她尽量接受现实。直到傍晚下了班,这才真后悔了,坐进驾驶位里,引擎打响了,几乎哭上一场。许力挂着砸伤回到车库,把两盆红牡丹取下副驾,沉甸甸抱进客厅,想起打电话的那个女人,真是愈发憎恶。龇牙走到窗台,把花随便一摆,又各挪两寸,摆齐放正,这才顺了些意。晚上九点过半,那女人就来了“花我看见了,动作够快啊你。”“你在附近?”“我在平江路上,你过来吧。”“具体位置呢?”“西城区养老院知道吗?”“不知道。”那边想了想:“杏子桥知道吗?”“知道。”“那你就去就杏子桥,到时候我给你打招呼。”“我车牌你知道?”“我不知道,你告诉我。”车开到平江路上,夜路空空荡荡,不过十几分钟便出了城。一路没见有人,想是错过了。再朝前开是杏子桥,果见路边一女人朝自己挥手。路上风大,裙子在胯下撕来扯去,七歪八扭的头发缠满脑袋。停车摇下窗户,不知该说什么。那女人不理他,踩着双红色高跟鞋,咯咯哒哒走到副驾,拉开车门,携着阵凉风一屁股坐下来。“你来得真慢,我都快走回城了。”“是你?”女人正收拾头发,从胸口一绺绺往后撩:“嗯,是我。”听她口音奇怪,问了:“你不是象州人吧?”她警惕起来,并了腿,凑近看了看:“你这脸怎么回事,摔了?”“这你别管,我的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“你审我?我不问你,你也别问我,钱呢?”许力把信封递过去。那女人长得还算顺眼,白净,大眼小嘴,仅额头宽些,接了信封掂量一下,皱了眉。“三万吧这是?”许力再掏一个信封出来,那女人一把抢过去,撇到腿上:“你自己说,这够数吗?”“一共四万?”“你不能这样,借钱还不给凑够数?”“我真没钱了。”女人想了想,点两下头:“行,这回给你对个折,四万就四万吧。”“钱给你了——”还没说完整句,就被拦腰截断:“是借。”“——钱借给你了,事算完了吗?”“这个你说了不算。”说罢利索下了车,那女人走进夜里。许力捏着车钥匙,没有去拧,悔成了恨燎上胸口:这女的嘴上不服一点软,话说得不明不白,好似打算讹他一辈子。瞧她扭着腰在路上走,风大夜黑,渐渐看不清了,只听到高跟鞋一声声响。脸上一阵刺痛,许力拔了钥匙,把手探到储物柜,摸到凉冰冰一把扳手,心马上突突地跳。终于还是下了车,一瘸一拐地,从路边悄声跟去。自己也不清楚要做什么,只求稍有一丝改变,希望从她嘴里讨个干脆爽利的了结。猫腰跟了不过几米,那女人脚步一阵紧过一阵,猛的停下来,就开始朝马路另一边跑。“车!”许力张了嘴,尚未喊出声,已然迟了,豹子似的一辆夜车从路上冲来,伏击般的,瞬间把她衔到十米开外。祸事来的突然,女人没了影儿,手里攥着的信封叫车撞散了,崩出来一团票子漫天飞舞。只消几秒,便从许力头顶卷过,吞噬在混沌的夜色里。撞人的夜车在路上停下,跳出来俩人,一男一女,隔远了看不清相貌。许力趴地上不敢动弹,单是瞪眼看着那边。俩人互相推搡几下,指指许力停在路边的车,又指指躺在地上的女人,吵了几句,开始把那女人往他们自己车上搬。男的抬脚,女的抬肩,那女人就成了个弓形,下凹的腰间拖出一道赤练蛇似的红东西,一米来长,怕是撞破了肚皮,肠子也露出馅儿来。人朝车后座送进一半,剩两条腿耷在路上。那俩人忽然停下,又开始争吵。一声声鸡叫似的听不清楚,男人对着两条腿指指点点,女人掩了嘴似乎在哭。吵过几句就改了主意,男人指挥女人,又把她拖出车来,还是一脚一肩地抬,沿着平江路抬到杏子桥头,朝桥底抬去了。许力趴得浑身凉透,刚要起来,那女人又回到路上,四下看看,走到车屁股前,从后备箱里翻出把铲子,拎去桥下。知道是要埋人,许力不敢再动,一直匐着。等那俩人忙完,慌慌张张开车走了,才敢从路边起来。胡乱掸了掸身上的土,朝着杏子桥迈开一步,又收回来,上车发开。——地儿是她选的,自己不看车,出了意外,也怨不得别人。嗡着脑袋开出十几米,脚面错开,再一使劲,刹了车。车灯照上路面,洒开两片银白,地上躺着个信封,安然无恙,寸把高的东西影子半米多长。知道里面装着的是那三万整钱,犹豫片刻,还是下车捡了。事情如此结束,倒也松了口气。许力回到小区,一路搞不懂自己,忧也算,喜也罢,任何情绪都不能长久,只有阵阵后怕渗进骨髓。风马上停了,落叶掩了地砖,下车踩上去,脚下噼啪作响,好似在冰面行走。三日无事,心放宽了。周六中午,四厂开罢例会,许力回家换了衣服,再梳几把头发,正准备去学校接小柒,赵辛忽然就来敲门了。知道她与王存要去杭州,这趟旅行计划了半年,三人吃饭时不少提及,眼下总算开始付诸行动。如今她半路过来,怕是又有变故。许力开了门,赵辛站在外头,拎俩皮箱,也不进来,张嘴一句:“王存让西城派出所的人截走了!哎?你脸上怎么回事?”三两句掰扯不清,大意懂了,是有个外地女人失了踪,今天上午就有女警去王存家走访,问了过几句话。王存嘴笨,不知搭错哪句,就把嫌疑引到自己身上。今天赶火车,俩人都上了月台,忽然叫四个派出所来的男人截下,硬是把车票也给退掉,拉王存去了所里盘问。“外地女人?”哪有这么巧的事,就得进一步确认,“王存前几天,半夜里有没有开车出过城?”赵辛皱了眉:“你不知道?他驾驶本都没考,开哪门子车?”“那就不是他。”“什么不是他?”“撞人的不是他。”“什么撞人?”许力把话说得有分寸:“17号晚上,我在平江路上看见起车祸,一女的在路上乱闯,给夜车撞死了。开车的俩人慌了,就把人埋到了杏子桥底,现在还没上新闻,摆明人还没被发现。我想,两件事凑一块了,那八成就是失踪的那个外地女人。”“还有这么巧的事?那你还等什么呀!赶紧!”赵辛拽上他的袖子,“跟我去派出所把事儿说清楚,叫他们把王存放出来。”许力朝后退着,刚撇净的事,不想揽回身上:“事大,我不想掺和进去。”“你怕什么?也就报个案,撞人的又不是你,”赵辛急了,想了想又问,“哎?那晚你怎么没报案呀——撞人的不是你吧?瞧你脸上的伤……”“别瞎说,这是摔着了,再说了,我那是捷达,撞人的是一桑塔纳……”想了想,放心下来,不管王存那边是什么情况,无非都算一场误会,“事不是这么个事。你听我说,我是想说,既然不是王存,派出所那边问问也就放人了,你也不用慌。”年代的捷达车。“什么不用慌!能早说清,偏等他们自己查?你怎么回事?”“我也不是不想帮老王,只是——”“你别只是——行,你不愿意去,没问题,”似乎下了决心,又说,“这样,我去说——车祸算是我见的,案子也让我去报。”这么一说,似乎也行得通,往前再想,又有不妥,赵辛这么慌里慌张的,话就很难说圆。许力再做调整,拿个办法出来:“我还有个法子,咱俩谁都不用说。你这样,你别自己去,人正怀疑王存,你在火车站里不说,现在又去报案,事儿就更说不清。我看这样,咱到街上找个电话亭,你来匿名报这个案,等他们去杏子桥底核实完,事也就自己清明了。”“你家不是有电话?”赵辛刚说半句,懂了,“行。”许力又说:“还有个事儿你得听我的。”“你说。”“打罢了这通电话,你就先回家,人家认得你的声音。派出所那边就让我去,我保证把王存给你接回家,你看行不行?”赵辛想了想:“行吧。”打定主意,领赵辛上街,找到一处电话亭,俩人挤进去。许力把该说的话交待好,拨了号,递给赵辛。年代和二十世纪初,路边的公用电话。她是真急,直接喊着问:“是西城派出所吗?”一个女人接了:“你是?”“是不是西城派出所?”“是。”“好,我要报案……”春雨:屠宰与营救小霞正念大三,算起来,靳娜已在象州陪过一年。总之烦透了这小城,天干风多,鼻孔常见血丝。路虽都是砖石铺砌,却又整年扬土——更别提赶上起风。好歹一座城,反倒不如襄樊的乡下,即便到了田里,白晃晃一条土路展在地上,净得不脏鞋底。除此之外,象州的四季也是粘连不清,冬天熬不到尾似的,春分早过了,城里的树像铁铸成,枝枝杈杈裹着黑锈朝天上乱刺,迟迟未生新叶。天也时常返寒,风沙起来,市民们都冻得弓着腰。当天起个大早,到四厂送罢一束花,再补一个电话,靳娜就去百货大楼逛了半天。年代的百货商场内景。春装大都砍不下价,忽然觉得自己穷了。这几个月瞎折腾,时间全浪费掉,仅从谢政手里拿到一万块钱,还不如上班划算。黄昏打车回家,临到小区门口,突然改了主意,就叫司机改道,要去西城区养老院找邓耀。郊外好些,行将枯死的河开了,麦田起绿。平江路畔栽着柳树,枝条排列整齐,像拿梳子梳过,一根根泛起点点青渍。远处的桃林也有红晕,连成一片,好似郊野害了羞。瞧见这些,对这地界儿的敌意稍有减退,由它去吧。出租车刚上杏子桥,天就下起小雨,细得落地无声,浸到车窗上,看不清外头的景致。司机倦了,掏根烟点上,又朝靳娜戳来一根。“我不吸烟,”她没接,又说,“你最好也别吸,我闻不惯。”司机猛吸一口,把烟整根丟出车窗:“你会闻不惯?”“你这话什么意思?”司机愣上两秒,打后视镜里瞧过来:“没事,我眼神儿不好使,认错人了。”“认错人了?把我认成谁了?”“没谁。”靳娜来了兴致:“你说说,说说。”“嗨——”司机尴尬地笑,“那你别介意啊,城里有家青桃唱吧,那儿有个陪唱姑娘,贼像你。”“你点过我?”“还真是你?”司机回了头,捣着下巴,“我这双眼,就不会认错谁!你叫啥来着,桃儿?”气得笑了:“什么桃儿,是果儿!”“对对!就是果儿!要不我刚怎么会纳闷儿,你这唱吧的小姑娘会闻不惯烟味儿?”“那你也不能吸——那时候我挣你钱,该闻就得闻着,这会儿换你挣我钱,我不想闻你就不能吸。”“有道理,有道理,”司机一通服气的笑,停下来又问,“还在那儿干着?”“早不做了。”“哎,对嘛!不干就对了!那地方乌烟瘴气的,不适合你——咱俩也算有缘,怎么说呢,上早班那会儿,我在四厂门口见过你,一准没错。那现在是在四厂上班?装配工?”适时撒了谎:“是。”“我看着不像呀。”“不像?”“是不像呀。我家就在四厂西边儿,那厂里的小工,都是大蓝袍子往身上一套。你这穿的,说句玩笑话,还像是青桃那边儿的伴唱。”靳娜一通笑:“行了吧。跟你说实话,我早上就是去四厂送个东西,也算第一次进玩具厂。”“哦,是这么回事。——哎?那你瞧见那图书馆了没?”“见了,没仔细瞧,怎么了?”“那你下次得仔细瞧瞧。那小楼不简单,拿过奖。回头你再绕着它端详一圈,尤其那正门,上黑下黄,方方整整,人官方说那是本书压着个金元宝的造型——其实啊,我从那路过多少回了,怎么瞧,都觉得更像个死人棺材——呸,不吉利不吉利!”俩人正笑,司机松了油门,车滑着,渐渐停下。果儿朝前观望,眼下团团黄白,脏兮兮一群羊正傻站着,也不叫,也不动,石像似的挡在路上。司机摇下窗户,伸了胳膊赶羊,嚯嚯地喊。羊朝这边看来,一双双羊眼里尽是方孔,并不理会。在路上赶羊的羊倌儿。一个老汉爬出路沟,约摸五十来岁,痴呆的相貌,搭肩一块破羊皮,脑门上扣着黑绿色一顶棉帽,耷拉着象耳似的双翼,肩上还挑着根鱼竿模样的长鞭。司机再按一遍喇叭,他就把眼珠懒散地转过来,似乎搞不懂这境况。“叔,我这儿过路呢,您赶赶您这些羊?”老汉没反应,人比羊傻的样子,开始挥着鞭子,把羊往一块拢。司机又喊:“那老叔,您把羊赶赶,给让个道儿。”老汉还是不理,收了鞭子,干脆坐到路上。靳娜摇下窗户,探头骂一声:“神经病吧你,赶一群傻羊在这挡着,路上又没草!”司机坐回去,也骂一声,再按两下喇叭,就要踩了油门硬闯。车一寸寸朝前挪,几只羊躲了,一只公羊转了身,拿羊角抵上车头,默默较着劲。靳娜脾气上来,下车留着门,自己过去撵羊。老汉坐着观望,也不帮把手。靳娜从羊群里蹚开半条道,剩那公羊倔强站在原地,脏兮兮一团东西,散着腥臊,实在无从下手,她就挑了羊角攥手里。那羊拗过脖子,又要朝后使劲,靳娜一松手,羊就一个趔趄,倒退几米,翻进路沟里。老汉提了鞭子猛站起来,靳娜瞪他一眼,跑回车上。“快开呀,一会儿羊又回来了。”车挤着羊群打中间穿过,司机刚要加速,啪一声响,鞭子抽上车后盖,吓得靳娜拢了肩膀。司机猛踩油门,车像被抽疼了,朝前一蹿,一溜黑烟跑远。过了杏子桥,西去两千余米,拐上小路再穿过一片柿子林,就到了元德镇。西城区养老院建在镇北,原是镇第二中学旧址,两校合并后废弃,改成养老院,多是象州市的老人前来寄住。下了车就开始后悔,没想到位置如此偏僻。养老院前门站着几排废车棚,聚着城里的垃圾,塑料袋滚成颗颗雪球,啤酒瓶子垒成道道绿墙,独不见拾荒者,瞧着慎得慌。年代敬老院。隔着栅门看进去,操场有些荒芜,双杠损坏一半,沦为矮子单杠,漆已剥落殆尽,暗红色的砂石跑道上也生了黄草。再往里是几排楼房,传出一声声虚弱的电钻响。小雨刚停,保安穿着皮袄倚墙上,懒洋洋守着大门,瞧见这鲜亮的女子走来,立刻摘掉眼镜。“您来瞧家里老人?”“邓耀是你们院长?”“您找老邓啊,他在呢,”苍蝇似的搓了搓手,“我带您过去?”院长办公室半开着门,面积小,屋里挂满锦旗,吊扇的白翅已然黑黄,节能灯光上糊着层苍蝇屎。邓耀不在,桌上堆着打印纸、笔记簿,一把电水壶,一个富光杯结满水锈冷落着,杯里泡了几遍的毛尖已然失去茶色,桌后的皮椅尚有俩屁股印子。“老邓人忙,您等他一会儿?”“行,麻烦你了。”“麻烦什么呀,不麻烦。”保安退出去,带上门,一串轻踩的脚步渐远了。靳娜坐上皮椅,蹬腿转一圈,看一遍桌子,把水杯往远处挪。办公桌前两排抽屉,把手蹭得泛起银光,忍不住要看,发现大都上了锁。终于拉开未锁的一个,里头孤零零躺着个相框。翻过来捧手里,是个黑白全家福,毫不费力就找到邓耀。瞧他年轻时候还像个人样,甚至还算白净,如今一脸土色,两腮凹陷,头发也脱一半。拍照时的邓耀已经婚育,怀里抱着个女孩儿,小孩儿害羞,把脸贴进父亲怀里,相机就只能捉到个后脑勺,剩俩小辫儿朝外撅着。再看后面的长辈,个个拼命瞪着眼,唯恐拍不到眼珠似的。邓家基因刻板,男人模样九分像,一个老妇绷嘴笑着,像是邓耀的母亲。不知怎的,靳娜越看越怕,那一双双圆眼望过来,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。浑身不自在,就把相框塞回抽屉,砰一声关紧。等了半个钟头未见邓耀,天渐黑了,这趟不能白跑,她就亲自去寻。走廊空无一人,四下回着噪响,有个房间正装修,一矮个子工人拿着电钻递钉子,另一个高个儿脱了鞋,穿着破洞袜站桌子上,往墙头钉着铝合金龙骨。瞧见靳娜,四颗眼珠自发闪光,俩人都停了活儿,冲她憨笑。再过一个房间,里头正做运动,一白褂妇女领着五六个老人,为引注意,做五个动作就拍三声巴掌。老人们跟着做,心不在焉,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。那女人看过来:“你找谁?”“我找邓院长。”“你去室,”手往天花板一指,几个老人也跟抬胳膊,“在二楼。”上一层楼,数到室。这屋门槛拆了,留下个新鲜整齐的印子。打门缝看到邓耀宽阔的背影,穿了白褂,套着冬衣,一头北极熊似的。刚想推门,就听到一声声悚耳的哭。靳娜踮了脚,隔着门上的窗户,看到五个老人坐轮椅上,四个围着一个,俩人都抹着泪。中间那轮椅上的老人满头银发,人皱着,正努力展开,听哭腔知道是个老婆子。邓耀正低着头安慰:“再过四天就来看你,孩子这会儿不是在学校嘛!”“他要过来,你们不让,我都梦见了!”“你别闹了,消停一会儿!你看看你,刘阿姨、许大爷都给你带哭了!”老人嘴里呜噜一声,听不清话。邓耀听懂了,忽然开始笑:“妈!你说这干嘛,放心,谁都忘不掉你——我推您出去转转?”说着就要开门,靳娜被逮个正着,只能冲他吐了小舌头,再朝屋里招两下手,四五个老人都笑着。邓耀一脸惊讶:“你怎么到这儿来了?”“顺路,过来看看。”邓妈脸上的泪正顺着皱纹走,忽然不哭了,开始腼腆地笑。靳娜不敢与她对视,想起那张照片,一个人就这么老了,朽了,转瞬行将就木。突然就有些后悔,怪自己这回找上了邓耀——起码养老院这趟不该跑,想起谁曾说过:人有了恻隐之心,天打雷劈。安排老人们各回了房,邓耀脱下大褂,俩人下楼走在院里。灯少,互相只能看到鼻尖,实在没话,靳娜就说:“前院的草你们也不铲一铲?”“那一片不常去。其实都有安排,四月、十月各铲一回,这不是还没到时候嘛。”“哦,是这么回事。”邓耀问了一嘴:“你吃饭了没?”“还没。”“走吧,随便吃点。”食堂一片昏暗,尚开着一扇窗口,见有人进,司务特意打开一排灯,照亮半个大厅的桌椅。邓耀跟厨子打趣两句,取了俩餐盘,递出几张饭票,就把餐盘递过去。菜没留几样,都装在铁盆里,泡热水上简单保温。一勺清汤瓠瓜,一勺肉丝豆角,挖半碗米扣上来,再添一撮什锦咸菜,汤也没有,这就凑合出一顿饭。靳娜端着餐盘和邓耀对脸坐下,两根筷子千斤重,提起来又放下去。“你妈岁数这么大?”“我是家里老小,上头还有仨哥,还有一个姐。”邓耀开始扒饭,也不尝咸淡,直接猛吃一通。饭吃一半,打口袋里掏出个扁盒子,抬了头说:“来,这个给你。”接过来打开,是根红腰带,窄得像条小蛇,睡觉似的盘在盒内。老式红腰带。“哪有送人腰带的,你这人真没情调,”想想不对劲,歪了头质问,“是特地给我买的吗?”邓耀老实:“院里家属硬塞给我的,质量好,也好看,想着给你挺合适。”“借花献佛呀你,”知道问得过早,依旧开口,“你老婆呢?”“离婚了。”“你离婚了?”“她跟我离的,好些年了。”邓耀说罢继续吃饭,菜吃完了,把汤往米上撩,继续朝嘴里送。确定了,邓耀不是自己该弄的那类人,也弄不成。想来满腹懊恼,一粒米未进,站起来说:“晚了,我得走了。”“我送你回城?”“不用,我还有别的事儿。”自己走到前院,门卫室无人,朝西不远,灯笼似的一个公用话厅站在荒草里。来时也有注意,彼时还以为是个茅厕。靳娜突然就有了主意,钻进话厅,插了卡,先把电话拨到王存家里,想起上回骂过他,就有些愧意:“别恼。最后一次了,帮我个小忙。”王存似乎还生着气,话也干脆:“说。”“从你家阳台,能看到许力家后窗吗?”一通电话打罢,就知道许力已经把花摆上了窗台,也算成了件好事。送花也罢,写信也好,都是在青桃唱吧当陪唱时,同事教给靳娜的花招子——骚扰一个有家室的男人,最好每天送去个惊喜,叫他夜长梦多,防线自然崩坏。这招用到许力身上,果然立竿见影。若能拿到这笔钱,邓耀那边放弃也罢。坏事经不起好事抵消,心情马上转好,靳娜挂了电话,再打去许力家里,估算一下时间,就约他到了杏子桥头送钱。来到平江路上,雨早停了,云未散,又起了风。一路走到杏子桥头,风大而薄,忽西忽北的,马上刮透了衣服。肚皮阵阵发凉,把邓耀送的腰带取出,随便系在身上,多勒紧两个扣眼,就稍暖些。许力迟迟不来,靳娜把两手互夹腋下,在路上来回踱步,过了近十分钟,这才看到一辆捷达打着大灯缓缓开来,轻易划破夜色,停到脚边。也顾不上打招呼,直接开门坐副驾上,马上暖和多了。第一次见许力,这人面相怪,细眼翘着,高颧骨尖下巴,一张狐狸似的脸。靳娜抱怨一句:“你来得真慢。”“是你?”人长得怪,声音却比电话里顺耳,字清调柔,似乎万事都好商量。印象往往不准,果然到了给钱环节,许力就耍起花样,说好八万,却只带来一半。这点早有预料,四万其实正好:三个月前,靳娜跟四厂的外联主任谢政摊牌,这人瞧着豪爽,却把五万压成一万,死活不愿再添;一下削掉八成,气得靳娜拿啤酒盖儿刮了他车;而后又在王存头上故技重施,刚提到钱,他就把事推到许力身上,算是意外收获,靳娜觉得有趣,便答应下来——北方人的城府早见证了。这回等到谈钱,她也耍个心眼,故意多要三万,防着压价,果然到手四万,也算皆大欢喜。许力掏了钱,怕事谈不妥,多问一句:“钱借给你了,事算完了吗?”自然完了。满意归满意,终究不能说出口来:“这个你说了不算。”说罢利索下了车,抱着俩信封走到路上,得胜而归。远处的象州城在眼前徐徐展开,市民睡得早,整座城市没几盏灯,一扇扇窗睁着眼,像些方块儿星星烂在夜里。再走一会儿,身后多出一阵脚步,越逼越近,像个愤怒的野狗跟着,似乎要扑过来。心理打鼓,等那脚步快踩上脚后跟,靳娜就朝路的另一侧跑去。事不能急,自己慌了,没注意前头来车,铁硬的车头轰隆隆开过来,撞到身上。腰间一声响,腰带先断了,随即整人被抛上天,魂儿似乎也被撞得粉碎,像群蛾子在空中飞散。落地后翻上几滚,侧躺下来,就没了知觉。醒来身子极重,胸口压着东西,喘不顺气。等清醒一点,才发现自己给人埋到了坑里,幸亏埋得匆忙,坑浅土薄,使劲爬出来,就去抠鼻孔里的土。呼吸通了,一股腥气涌进肺里,算是活了过来。四下人声死寂,耳边响起潺潺的水声,估摸是在桥底,往身上检视一遍,腰带断了,却还挂在扣上,人是分明趴着,右腿肚子却朝天翻,是骨折了,左边胳膊也脱了臼,一动就疼,只能右臂发力,单肘捣着爬。没过几米爬出桥底,身上落下星星点点的凉,手背攒出一层水珠子。满世界一片潮湿,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。也顾不得泥泞,一口气爬到路上。平江路来往无车,路灯全熄了,四野空荡昏暗,像是荡在宇宙里,实在分不清方向。靳娜沿着路乱爬,渐渐绝望了,忽听见雨里有了隐隐的羊叫。顺声过去,高高低低的地形,不知爬了多久,就寻到一处人家,一尊小屋的影子印在夜色里。城郊的破屋。再次醒来,外头还在落雨,靳娜躺在个干草搭成的窝棚里,脚上少了只鞋,胸口盖着一张羊皮。浑身无力,肋骨怕是也断几根,疼像件衣服裹了身子——脱臼的胳膊已被接好,似乎还有内伤,只能抬高几寸;腿复了位,粗野地包扎过,旧麻绳捆着粗布条,以树枝充当夹板,就这么应付着硕大的骨伤。眼下是个荒废的庙屋,似乎睡过一整天,依稀记得那扇窗户,梁上虫蛀的纹理害她做了噩梦。屋里神桌上摆着几把灶具,一顶冬帽,鱼竿模样的长鞭。桌旁一个熟悉的背影,破袄瘦肩,坐在个圆草墩上,正抽着小烟锅。每吸一口,烟丝烧得哧哧响,烟团飘过头顶,四下弥散。认出是谁了,马上生出一阵惊恐:杏子桥头碰到的那个赶羊老汉。老汉身旁卧着团白,丝丝絮絮的毛边,是只羊羔。那羊的后腿也夹着木棍,裹着破布,伤势与靳娜如出一辙,也是怪了。前日里,那老汉在果园放羊,嫌这小东西跑得远了,死活叫不回来,就把镰刀丟过去教训,结果刨断它一条后腿。靳娜轻咳两声,老汉回了头,脸是依旧木讷着。她企图站起,又被他按回窝棚躺下。老汉指指靳娜的腿,也不说话,意思倒是明白,叫让她躺着别动。靳娜说话只能用气声,嗓子发不出音,刺辣辣地疼:“上回的事我给您道歉,您送我去城里吧。”说罢了,老汉也不给话,就这么看着。“我妹不知道我在这儿,这会她该急了,我得给她打个电话。”老汉还是不吭不动,似是聋了。靳娜有点怕了:“我得回去……”又要起来,老汉伸一只手,山似的按下来,她又跌倒回去。再站一次,脚下打软,找不到平衡,自己跌躺回去,一阵疼走遍全身。老汉不再按她,直接丢了烟锅,下手揪住那羊羔的耳朵。那小东西站起来,拧着脖子使劲,也觉得疼了,开始奶声奶气地叫。小羊羔。靳娜一站一倒,脑子里滚着颗铅球,满耳蜂鸣。那老汉忽然怒了,撒开羊耳,取了鞭子。小羊受了惊,拖着断腿满屋跑,老汉追着,鞭子噼啪啪抽在羊身上。那小东西躲不过打,叫得凄厉,像个被门夹到手的小孩儿。靳娜越要站,那老汉就打得越卖劲,院里还有群羊,隔着门窗叫着回应。羊羔逃到靳娜身后,把前腿跪下了,她就不再企图站起,也没了力气,转身搂了这小东西,让他不要再打。熬了一天,雨越下越酣,一排排瓦檐往院里尿着。老汉提了半麻袋干草去院里喂羊,又去屋檐生火架锅,煮了稀饭,先给靳娜送来一碗。她也不吃,看着那碗饭变凉,粽成坨。第二天上午,老汉拎了块湿淋淋的石头进屋,翻出一排刀具,长刀、小刀、剪子依次排好,一把把在石头上磨,叫人听着牙疼。磨了半晌,试好了刃,忽停下来,把长刀擎手里,冒雨走进羊圈。靳娜打窗口看去,视野有限,见一只铁桶站在雨里,雨滴敲进桶里,声声脆响。老汉把一只公羊拎过来,就地撂倒,按了羊头,拿膝盖抵上羊肚子,一刀捅脖子上,随即丢了刀具,把羊头按到桶里,开始放血。待宰的羔羊。靳娜吓得抱紧那小羊,不敢再看。公羊抬不起头,前腿跪着,后腿一阵乱踢。待放完血,从桶里拔出头来,它就变得呆滞,眼朝两侧翻动。老汉攥着羊角,把公羊拖进屋里,又撂倒了,拍了拍肚子,拿剪刀剪开一寸肚皮,换了小刀,开始剥皮。羊认了命,不再反抗,像是老汉正伺候它脱衣服,只管反刍胃里的草料,进嘴里咀嚼着,再咽回去。羊处理好了,挂上梁头,时间已近黄昏。一个穿黑雨衣的男人跑来敲门,老汉把整羊扛上肩膀,伞也不打,出了门一阵链子响,上了锁。打窗口望去,两个人伸了胳膊,在院里一通通比划。靳娜喊不出声,就伸了胳膊冲窗外猛挥,那人接了羊,要走,她就把左脚的高跟鞋拎手里,往窗上一甩。那鞋耍起杂技,并没敲上玻璃,倒是稳稳立在窗沿,并没制造任何声响。男人扛着赤条条的羊走了,靳娜躺回窝棚,又气又恨。链子又一阵响,老汉回到屋里,瞧她两只脚都没了鞋,就把羊皮脱下,给她裹上。忽然看到窗口那只红鞋,就变了脸,猛冲过来。一脸愤怒越凑越近,张圆了嘴,里头躺着半条舌头,瞧着恶心又耸人,两排糟牙烂齿进了视野,靳娜脸上一阵生疼,像个苹果叫人啃上一口。熬到第三天,春雨渐小,靳娜依旧不食一口,仅喝过几碗热水。人发着低烧,体寒,就抱了那羊羔取暖。疼已麻木,眼前老闪白光,想是自己就要死去,都看见天堂的灯影了。到了中午,老汉正喂羊,忽然来了个女人,穿一身警服,被老汉挡在院外。年代女警察着制服老照片。靳娜这边已经给不出回应,拿出听天由命的心态。那女警问了几句话,老汉比划一阵胳膊,她刚要走,又回了头,隔窗看到那个红艳艳的高跟鞋,人就呆了。老汉进了羊圈,继续倒着干草。那女警也不叫他,兀自穿过院子,闯进屋里。一看到靳娜这境况,她就掩了嘴,凑过去问:“你是靳娜?”靳娜放了怀里的羊羔,用口型说了个“是”,伴着两下点头。那女警振奋起来,话不再说,搭肩扶起靳娜,就准备带她离开。老汉追进屋里,捉了鞭子,挡着二人去路,猛一通摇头。靳娜攥紧女警的手,发现她竟有些打颤,就也跟着绝望起来。女警虽怯着,嘴上倒是严厉:“这是我们城西派出所正在找的失踪人口,请你配合一下,让我带她回去。”老汉比划一通,回头关了半扇门,指了指靳娜,又指了指地上的窝棚,示意放她回去躺着。两人再朝门口多走一步,他就变了脸,扬起鞭子准备抽下来。女警停下脚步,与他对峙着,忽然想到什么,单手掏进包里,竟取出一把手枪。不知怎的,那枪很旧,久未保养的样子,还生着锈,实在生不出杀气。老汉逼近一步,女警忽然不抖了,直接扣下扳机。一声枪响,屋里没人受伤,只是那羊羔厉叫一声,在屋里疯了似的蹦。女警再把枪口指向老汉,他就后退一步,脸上的怒气瞬间全收,鞭子落到脚边。羊羔撞开屋门跑到院里,缓缓躺倒,身下淌出血来。经这一吓,那老汉就顺从许多,还帮着忙把门推开。两人出了院,靳娜回望过去,老汉已经坐上门槛,冲着她笑,又指了指自己的脸颊。靳娜脸上一阵火灼,不敢再看他。院里的羊羔躺在地上,胸口尚有起伏。受惊的羊群平静下来,一只只走出羊圈,围上去。平江路上,一辆空车正在雨中等候。车奇破,俩人安顿到座上,女警拧了两遍钥匙,车头只是回应一阵哑响,再拧第三次,这才发开。车过杏子桥头,雨就停了下来。路上云开雾散,雨刮擦过前窗,象州城的轮廓瞬间清晰起来。闰月:可有可无的结尾闰月早过了,农历年的一截子阑尾,没它却也不算完整。过罢第二个七月,这年就比往日冷得早些。那天报完警,许力送赵辛回家,随后开车去了西城派出所。一路心神不宁,车过四厂,远远的看到个楼尖子,挺小一座图书馆,数它个儿高。四种建筑风格在此处拼连起来,洒满了鸽子屎。市里有传言,说是盖这楼尖儿时,木架子散了,摔死过俩工人——自然无稽之谈。到地儿把车停门口,进去是个小院子,最里头是砖垒的茅厕,北侧一排平房,码着各类科室。正对门的大厅挂了道布帘子,许力走过去撩开一半,见王存坐椅子上,也没戴镣铐,也没受委屈,正捧着个搪瓷缸子往嘴里灌热水。俩人对上眼,尚未开口,院里就开进辆破车,引擎哑着响。司机是个女警,下来绕去副驾,搀下个瘸腿女人——稍一眼就能确定,是埋杏子桥底那女子。绝无可能的事搁在眼前,真见了鬼。那女人耷拉着头,病恹恹的,腿上绷着夹棍,想来受过不少折磨,落得衣衫不整,头发也乱,光洁的脸上多出两排齿痕。抬眼瞧见许力,她也一惊,迈不开步了。许力躲着她的目光,两人互相不愿瞧见。这时候,王存也从大厅跑来,停在门口不动了,身后跟出俩民警,以为他是要逃。几人站满整个院子,互相望着,似有千万疑问自心中腾起,未及说出,便又刹那间深埋地下。世界从未如此神秘?????●?????WePromiseWeAreOriginal本文属于虚构,文中图片视频均来自网络,与内容无关。未经授权禁止转载扫码打赏好故事▼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文章已于修改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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